秦敏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

    当他斩断浮桥的绳索的时候,是决意与敌偕亡的,在那样的时刻,能拉上自己的敌人一起死,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在那样湍急的河水之中,他与对手都身披着数十斤重的重甲,掉到河里,生还的几率实在是太低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能活下来。

    仰面朝天地躺在沙地之上,河水从身下缓缓流过,视野之中看到的,是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彩,雀鸟振翅从空中划过,清脆的叫声,让秦敏确认这并不是一个梦。

    他回过神来,一阵阵的疼痛,立时便从身上各处传来,他忍不出呻吟了起来。

    两手撑着湿湿的沙子,秦敏缓缓地坐了起来,这个时候,他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终于想起来了落水之后的一些事情。

    求生是人的本能。

    在他落水之后,身上负着几十斤重甲的他,自然是毫不意外的像块石头一样直坠河底。不解掉重甲,就绝无幸理,这一点,他是很清楚的。

    所以,坠下河的他,屏住气息,拔出了腰间的小刀,努力地支切断身上甲胄的那些束绦,每卸掉一块甲胄,他生存的可能性就会大上一点。

    后来,他就彻底地昏迷了过去。

    现在醒了过来,他看到自己全身上下,除了持刀的右臂之外,身上其它部分的甲胄都已经不翼而飞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还有机会睁开眼睛。

    勉强站了起来,仔细地打量着这片地方,这是一个回水湾,这边河滩之上躺着的不止是他,还有十几个人,有他的同伴,也有女真人。

    秦敏握着手里的那柄一直没有松开的短刀,走向了那些生死不知的人。

    没有一个人活着了。

    这些人虽然也在落水的时候,努力地解开自己身上的甲胄,但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性命。

    秦敏跌跌撞撞的向着河岸走去。

    既然老天爷没让他死,他总得珍惜自己的性命。对于现在所处的位置,当他爬上河岸的时候,就已经心中了然,他可是追随着父亲在这边境之上战斗生活了多年。

    只不过现在,这片地方,只怕已经变成了辽人的占领区了。

    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身上的伤,也必须要得到及时的处理,否则一旦恶化,那是会要人命的。

    入夜的时候,秦敏出现在了一片树林之中,他熟门熟路的找到了一株合抱粗的大树,没有多少犹豫,就用手里的这柄短刀,用力地向下挖掘起来。

    片刻之后,短刀叮的一声碰到了一件物事,秦敏精神大振,哪怕已经快要精疲力竭了,却仍然鼓起最后的气力,用力的向下挖起来。

    一个箱子被从土里挖了出来。

    打开箱子,里头是一些金疮药,还有一些食物、短弩等物事。

    这是边军斥候们过去埋下的。

    每一队斥候,都会有自己的一些物资埋藏点,因为他们经常会与敌人遭遇,有时候不免会山穷水尽,能提前布置一些这样的物资接济点,说不定在关键时候就能救上自己一命。

    秦敏当然是知道这些地方的。

    也是他运气好,落了水之后,活着爬起来的地方,居然就是过去他们信安军的防军。

    换一个防区,他还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

    军中的金疮药自然是极好的。为自己敷好了外伤,再吃了一些内服的药,秦敏自觉得精神大振,靠在大树之上,一边咀嚼着从箱子里拿出来的硬得如同石头一般的肉干,一边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当然要想法找到大宋的军队。

    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现在他所处的区域,已经被辽人给占领了。就在今天短短的半天时间里,秦敏就碰到了好几股辽军,险些儿便露了形迹。

    大宋的军队,肯定是吃了败仗,但到底输到了什么地步,秦敏并不清楚。

    先养好了伤再说。

    等到行动无碍了,便去雄州。自己出发前,父亲曾说过,要汇聚数军之力,守卫雄州,保住河间府。以这几支边军的战斗力,只要汇聚到了一齐,雄州便不可能短时间内被攻克。

    对于这一点,秦敏是有着相当的信心的。

    他们在边疆多年,与辽人也交手了多年,对于双方的战斗力,都是知根知底的,以雄州的防御再加上过万的宋军精锐,辽人根本就不可能打下来。

    他们可不是镇守归义城的那群笨蛋。

    想到归义城,秦敏就是一阵恼火,五千人守这样一个军城,居然就支撑了一天,当真是一群废物,也难怪当初萧定上京,以十挑百。

    京军,就是一群废物。

    秦敏狠狠地骂了一句。

    十余天后,秦敏出现在了雄州城外,夜色之中,雄州城上的气死风灯大概地勾勒出了他的轮廓,但城上飘扬的却是辽人的旗帜,雄州丢掉了。

    秦敏跌坐在了地上。

    “正将,咱们走吧,这里离敌人太近了!”身边,一个汉子低声道。

    此刻的秦敏,再也不是一个人,身边跟着八九条汉子,一看便都是军伍之人,此刻每个人的眼中,也都是充满了失望之色。

    这些天来,秦敏终于是找到了一些被打散的同伴。

    “雄州怎么会丢呢?雄州一丢,河间府只怕也是守不住。”秦敏喃喃地道。

    “正将,我们往河间府去吧,想来统制他们一定会退到河间府去的。”另一人道。

    秦敏点了点头,他想不通,为什么会丢掉雄州?现在的辽人,这么强了吗?可以前,他完全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啊。

    这几年来,他反而感到辽人倒是一年比一年弱了。

    到处都是辽人的军队,运输队,斥候,秦敏一行人,只能昼伏夜出,而在数天之后,秦敏也终于弄清楚了雄州丢失的原因。

    他找到了一些信安军被打散的士兵,其中还有一名押正,虽然级别很低,但对于大致的军情,还是很清楚的。

    父亲秦宽筹划的四军汇合守卫雄州,扼守要道,护卫河间认的战略,根本就没有得到实施,河北路安抚使崔昂下令各部就地向辽人发起反攻。

    “我们碰到了耶律珍的主力!”那名押正压抑不住自己的悲伤,“足足上万辽军,光是骑兵,就超过了三千人。”

    秦敏默然不语。信安军拢共也就只有二千五百人,而且自己还带走了两个战营一千人,父亲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发起反攻,就算是有雄州的厢军等,兵力也绝不会超过三千人,而且厢军的战斗力较之正规军还是差了不少的。

    而耶律珍,那是一个劲敌。

    “我们大败而回。”押正道:“然后,雄州也守不住了,我们第三营负责断后,统制率主力撤往河间府,后来城破,第三营就打没了,我也不知道后头的事情了!”

    对于秦敏来说,雄州丢失,信安军大败损失惨重,只不过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信安军、广信军、安肃军、保定军四支边军,在这一次的反攻之中,尽数遭遇到了彻底的失败,四军的损失惨重,而此刻的河北路,形式极其危险,耶律珍已经占领了河间府,另一路耶律俊已经占领了真定府,两路大军,便像是一把铁钳子,目标,自然就是河北路的首府,大名府。

    整个河北路,差不多已经丢了大半了。

    但是对于这一切,秦敏已经一点儿都不关心了。

    因为另一个打击,几乎让他失去了理智。

    自己的父亲秦宽,安肃军统制郑裕,竟然被河北路安抚使崔昂下狱,诬陷他们不听军令,擅自行事以致于河北军事大溃败。

    两名赫赫有名让辽人闻风丧胆的边地大将,竟然被河北路安抚使崔昂下令斩首,首级到现在都还挂在大名府的城墙之上。

    广信军、保定军两军统制战死,信安军、安肃军的统制被崔昂斩杀,河北路东线上的四支赫赫有名的边军,就此烟消云散。

    “崔昂胡乱指挥,各部各自为战,终被辽人以优势兵力各个击败,事后崔昂又委过于前线大将,如今更是先下手为强,将秦统制和郑统制给斩首了,竟是连分辩都没有机会!”看着曾经的父亲幕僚周鹤放声大哭地诉说着这一段时间的剧变,秦敏几乎咬碎了牙齿。

    “崔昂如此倒行逆使,朝廷的眼睛瞎了吗?”秦敏怒吼着问道。

    周鹤摇头道:“朝廷最新的命令也到了,河北路安抚使由大名府知府夏诫接任,现在夏诫正集结各路兵力准备守卫大名府,听说河东,京畿东西路的援兵也正在赶来,张超张帅也正日夜兼程赶往大名府。”

    “崔昂呢?是下狱了吗?”秦敏问道。

    周鹤摇了摇头:“崔昂不是河北路安抚使了,但他现在却是与辽人和谈的使者了。朝廷根本就没有想着与辽人全面开战,而是准备和谈了。”

    秦敏的手微微发抖:“这么说来,此人,根本就不会得到追究?”

    “看起来的确不会。”周鹤垂泪道:“崔昂是西府枢密,是学士,郑统制和秦统制只不过是区区两个武将,朝廷就算知道他们冤枉,又怎么会为他们伸冤呢?这样的事情,以前不是没有出现过?朝廷里的那些大官,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呢!”

    秦敏喘着粗气,重重的一拳击在地上:“不,还是有人能为我们伸张正义的,我们去找他。”

    “少将军说得是谁?”周鹤问道:“崔昂是西府枢密,除非是地位比他还要高的,否则能奈他何?”

    “周先生,你忘了上一任河北路安抚使是谁了吗?”

    “荆王!”周鹤惊呼出声。

    “不错,眼下河北路成了这般模样,荆王能不心痛?这可是他多年的心血!”秦敏红着眼睛道:“崔昂可以颠倒黑白,但他下达的命令,可都是要落档的,这些东西到了荆王的眼中,熟知军事的荆王,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我们上京去,去找荆王鸣冤,我就不信,荆王会看着他的老部下遭此不白之冤!”

    “对,找王爷去!”身边,残存的信安军士兵,都是吼叫了起来。

    周鹤点了点头:“想给统制伸冤,只怕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少将军,要不要联系一下安肃军还有广信军保定军的兄弟,人多力量大,我们多找一些人联署,想来能让荆王更加重视!”

    秦敏点头道:“就这样办!我们去汴梁找荆王。如果荆王也不管,我们就自己想办法报仇!崔昂这个卑鄙小人,要是朝廷不能将他名正典刑,那就让我们来办。他肯定在河北呆不下去了,接下来是要回汴梁的,到时候我们就在汴梁之中将他宰了为死去的千千万万的兄弟们复仇。”

    “就这样办。”

    “一定要杀了这狗日的!”

    一片喧嚣声中,秦敏对周鹤道:“先生辛苦一些,一是要联系其他几军残存的兄弟,要可靠的,没什么牵连的,另外,也要劳烦先生给我们想想法子,怎么平安的去汴梁。”

    “好。”周鹤用力的点了点头:“现在各地都在支援河北路,禁军、厢军、民夫青壮,乱成一团,想要弄到一些身份并不困难。到时候,我们分期分批的去汴梁。定武军现在不是在哪里吗?我们跟他们以前也多有来往,到时候亦可以联系他们。他们去汴梁已久,到时候便可以托他们弄一些落脚的地方。”

    “有劳先生了,我要去大名府看一看我爹。”秦敏哽咽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大名府外,数十骑狂奔而来,伴随着吁的一声,奔腾的骑兵停顿了下来,打头一名武将抬起头来,看向城墙之上。

    城墙的两边,一溜儿排开了数十个木笼子,每个笼子里都装了一个脑袋,时日已久,这些头颅显得无比狰狞,无数的蚊虫围绕周围。而悬的最高的两个,正是信安军统制秦宽,安肃军统制郑裕。

    “太尉!”身后一名骑士打马上前叫道。

    张超叹了一口气,他和秦宽、郑裕也有一面之缘,那是两个很朴实的将领,现在却这样死了,端地让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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