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入, 雨丝飘飘荡荡卷进昏沉的破庙。
张鸿知道谢嘉琅寡言少语,见他神色严肃,寒暄了几句, 转而和吕鹏他们攀谈起来,他坦荡直爽,不拘小节,虽然是锦衣玉食的名门贵胄,离京前还升任了都指挥使, 却很快和吕鹏、曹吏这些人相谈甚欢,意气相投, 其言行风度,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完全不会给人纡尊降贵的感觉。
不管是吕鹏还是曹吏递过去的酒, 他接过就饮, 还示意自己的侍从坐下一起同饮。
看着拓落不羁,又很有分寸,谢嘉琅没有主动说出官职和来于庄县的目的, 也没有介绍同行的曹吏身份,他就一句也不问, 称呼谢嘉琅为传胪,和吕鹏他们一起抱怨天气和跋涉的辛苦。
而且他只有和谢嘉琅交谈时才提起谢蝉, 语气虽说颇为亲昵,但是也没有失礼之处,不像从前那样张扬轻佻,大庭广众之下说谢蝉和他关系匪浅。
张鸿没有问谢蝉的近况,说明他们联系密切,他不需要问。
谢蝉很欣赏张鸿, 也很信任。
她以前没去过京师,却对京师和京里的权贵世家十分了解,吕鹏曾好奇追问,她含含糊糊说是朋友告诉她的。
那位朋友,一定是在京里长大的张鸿无疑了。
少时,她结识鲜衣怒马的张鸿,后来也有来往,去年在京师时,她几次深夜才回客栈,青阳说,送她回来的是一位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的贵公子。
谢嘉琅手里拿着书,边看书边等谢蝉。她在朦胧的灯火中踏进屋,身上一层柔光,心不在焉地和他说话,脸上带着一种啼笑皆非的笑意,似恼非恼,面颊绯红,双眸亮晶晶的,说话含笑,声音又糯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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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时不敢多看她一眼,确认她安全回来就起身回房,没有留意门外的马蹄声。
谢蝉喜欢谁,想和谁来往,和谁写信,是她的自由。
张鸿不论品性家世相貌,都出类拔萃,且是天子亲军近卫,近卫选拔的第一条要求:弓马娴熟,身体强健,不得有苛疾。
细雨夹杂着水气卷过,风雨声吹到了耳畔。
苛疾两个字掠过脑海时轻飘飘的,落到心头上,却是万钧沉重。
他深受其害,深知其苦。
谢嘉琅低下头,强忍心中翻涌而出的纷乱情绪,检查随身携带的纸册是否被雨水打湿。
柴火烧得劈啪作响,众人吃饱喝足,烤干了衣服。
谢嘉琅抬头看向门外,土墙的上空雨云笼罩,天色看着完全不像白日。
他合上纸册,站起身。
不用他出声吩咐,吕鹏和随从立刻开始收拾衣物。
看他们像是要继续冒雨赶路,如此雷厉风行,张鸿佩服得五体投地,笑着起身同谢嘉琅作别,他要往西北方向走,和去于庄县的谢嘉琅不同路。
“谢传胪在外奔波,想必和平州城音讯难通,家里人必定牵挂,我到了大营就托朋友给九娘送信,要是不赶着回京,说不定会去夏州走走,到时一定去平州城看望九娘,谢传胪有什么话要叮嘱九娘?”
他热心地问。
谢嘉琅脚步一顿,回头看张鸿。
他要去平州城见谢蝉?
张鸿恍惚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谢嘉琅看自己的眼神突然变得格外的凶,像刀子一样。
其实谢嘉琅眉眼凌厉,天生一张威严冷峻的脸,平时看着就凶,不过那凶相像瘦竹老松,一片老寂枯索之意,对着谁都一样,瞧不出其他情绪,看多了就不怕了,此刻他眸光凌厉,眼底精芒闪烁,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因此显得比平时更凶。
张鸿来不及细辨,谢嘉琅已经收回目光,看向门外的霏霏雨丝。
他的信送不出河东,谢蝉会担心。
“麻烦张都指挥使了,说我一切都好,让她保重自己,无需挂念。”
谢嘉琅声音低沉干涩,戴上斗笠,走进纷飞的细雨中。
吕鹏和曹吏都跟了上去。
张鸿不赶时间,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看天上乌云翻滚,索性让侍从打开铺盖,躺下睡觉。
半个时辰后,谢嘉琅一行人赶到于庄县,却没有进城,直接绕过县城,奔向城外的于庄仓。
于庄仓是朝廷修建的一座粮仓。为防潮湿,于庄仓建在地势较高、土质干燥的岭上,同时,为了防水,于庄仓和北河支流离得很近。
朝廷粮仓由官兵驻守,按仓库大小,置库、仓等管理。
谢嘉琅突然出现在于庄仓外,看守仓库的官兵大吃一惊,库、仓主管吓得魂飞魄散,被属下从酒桌上架起来扶着出来迎接,十几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看到吕鹏甩到眼前的文书,顿时酒意全飞,一阵噗通声,一个接一个软倒在地。
吕鹏进屋,在满桌酒菜中找到几串随意乱放的钥匙,叫人去打开仓窑,其他人翻找账册。
片刻后,吕鹏沉着脸回来,走到谢嘉琅身边,“大窑基本都空了,小窑只剩下一些陈年发潮的谷子。”
谢嘉琅不语。
一人飞快跑过来,送上刚找到的账册。
谢嘉琅看向跪在地上的官兵、主管。
库、仓主管浑身发抖,欲哭无泪。
北河决堤的河段集中在嘉县一带,于庄县属于支流上游,没有汛情,离嘉县又那么远,没人会跑到这里来查账,而且县城上上下下全是他们的同伙耳目,真有人来查粮仓,知县肯定出手阻挠,实在阻挠不了,那他们就一把火烧了粮仓,万事大吉。
谁能想到钦差会出其不意,忽然从天而降?
猝不及防,两人根本无法掩饰,只能磕头请罪。
谢嘉琅翻开一本账册,一目十行地翻完,问:“粮仓有多少仓窑,大窑多少,中窑多少,小窑多少?”
他声音平静,不辨喜怒。
主管冷汗直冒,颤声答道:“回大人,于庄仓有大窑十口,中窑三十口,小窑五十二口。”
谢嘉琅注视着主管,目光清明。
“大窑可储粮万石,中窑、小窑,多则六七千石,少的也有千石,十口大窑,三十口中窑,五十二口小窑,谷九年,米五年,年年入库……”
他顿一下,皱眉问:“存粮呢?”
主管等人面无人色,吓得说不出话了。
谢嘉琅抬脚跨过瘫软的两人,吩咐随从:“记下还有多少存粮。”
随从应声,拿着纸笔往仓窑奔去。
吕鹏带走主管看押起来。
等他们锁上门,看守粮仓的士兵才反应过来,知道主管被抓了,士兵冲到院子里,气势汹汹。
吕鹏冷笑,抬刀上前,表明身份,喝道:“于庄仓主管玩忽职守,罪无可恕,被我们大人关押起来,物证已经送往京师了。大人谅你们不知情,不追究你们的过错,你们回去听候指示,可以将功补过,谁敢上前一步,先问问我的刀答不答应!”
今天下雨,刚好主管全都躲懒在屋子里吃酒,都被带下去了,士兵们群龙无首,畏于谢嘉琅的身份和吕鹏手里的刀,不敢放肆,面面相觑一会儿,一哄而散。
谢嘉琅没有多做停留,检查仓窑,确认没有多少存粮,带着账册离开,去往县城。
吕鹏担心知县狗急跳墙,派人来杀人灭口,一直紧跟在谢嘉琅身边,手里握着刀。
像于庄仓这样的粮仓,他们已经查了好几处,不管账本做得多漂亮,仓窑都空空荡荡。有些粮仓主管反抗激烈,让属下带着士兵偷袭他们,幸亏他们早有防备,走得又快,才没让那些人得手。
不想一路平安,没有人过来阻拦他们。
他们直奔县衙,到了地方,发现县衙乱成一团,知县得知谢嘉琅抓了粮仓主管,二话不说,逃之夭夭了。
于庄县的县丞捧着知县的官印上前请罪。
吕鹏收刀,骂道:“无胆鼠辈!”
随从分头去忙,吕鹏走进县衙二堂知县的书房,把所有信件、账册一包袱卷起来,送到谢嘉琅跟前。
谢嘉琅翻看账册和信件,眉头紧锁。
吕鹏看他面色越来越严峻,出声问:“是不是担心知县去搬救兵了?”
谢嘉琅摇头,沉吟片刻,抬眸望向嘉县方向。
“河东要乱。”
他语气沉重。
吕鹏被他郑重的语气吓了一跳,目瞪口呆。
“因为水患?河东是已经乱了,不过汪侍郎和你不是已经奉旨来治理水患了吗?汪侍郎去嘉县守堤、安置灾民,你想办法就近运粮、平抑粮价,再去和汪侍郎汇合……等水患过了,流民找到安身之所,乱象也就平息了,像咱们江州一样,每次决堤都要闹一次灾,小乱有,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吕鹏分析道。
谢嘉琅的脸色没有缓和,“离京前,皇上给我看了各地请求赈灾的奏报,上面所写灾情严峻,形势刻不容缓,来河东后,所有渡口被封,村庄和县城百姓全都被驱赶离开故地,粮价飞涨,流言沸沸扬扬,情势和那些奏报上所写一致……”
奏报没有问题,不寻常的是那些送到御前的奏报好像送得太早、太及时了。
谢嘉琅在平州城做了一年地方官,对地方上的一些弊端有所了解,先前他没有怀疑嘉县的奏报,一心思索怎么平抑粮价,但是这一路所见,他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看完知县的账册和信件,他更觉得忧虑,从信件来看,知县、主管和富商勾结,每年都靠粮仓中饱私囊,不过一直做得隐秘小心,直到几个月前,存粮才大批被运走。
其他几座粮仓的情况差不多。
一夜之间,所有粮仓主管和年年囤积粮食的富商突然同时胃口变大,太过蹊跷。
粮食被运到哪里去了?
所有线索表明,有人想让河东乱起来,灾情是引子,他们要把水搅得更浑。皇上派钦差主持赈灾,也在他们的谋算之中。
谢嘉琅眉头不展,提笔写了封信,“给汪侍郎送去。”
他仍不放心,对随从道,“提醒侍郎大人,以安为先,以稳为重。”
随从应声,找了匹快马,带着信去了。
吕鹏咋舌不已:“姓汪的看你不顺眼,你不躲着他,还提醒他,姓汪的不仅不会领情,还要怪你张狂,想教他做事。”
“我奉旨协助汪侍郎,提醒他是我的职责。”
谢嘉琅平静地道。
且不说办不好差事他们都要担责,假如河东真的大乱,受苦的还是流离失所的百姓。
随从带着信赶往嘉县,到一处路口时,被拦住去路。
路口有人把守。
“县官有令,河堤危急,本县所有青壮力夫都要去守堤坝,逃役者严惩不贷!你是哪里人?怎么没去河堤?”
随从取出文书,道自己赶着给钦差大人送信。
拦路的人检查完文书,悻悻地放行。
随从离开后不久,一支五六十人的队伍经过,队伍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寻常百姓。
路口把守的人拦住他们,不由分说,将青壮男人拉走,不从者一顿毒打,队伍后面的人见状,四散而逃,老弱妇孺茫然四顾,哭声震天。
凄凉无助的哭声里,一匹快马疾驰而来,路口的人刚要拦,马上的人亮出一张腰牌,拦路人慌忙让开道路。
快马径直奔至一处驿站大门前,马背上的人跳下马,找驿丞打听张都指挥使是不是在这里。
驿丞说:“张大人在这里歇了一晚,往于庄县去了,上午在下雨,你追上去,肯定能追得上他们。”
来人翻身上马,驰往于庄县方向。
两天后,周县。
夜深了。
谢蝉刚睡着,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有人焦急地拍响别院大门,一边大喊,一边冲向正院,离得很远也能听出声音里的惊慌。
谢蝉赶紧披衣爬起身,怀疑是不是钦差一行人来了。
她竖起耳朵细听。
那道惊慌的声音进了正院。
正院亮了盏灯,李恒还没睡,孙宗带着报信人进去,看到他那张青白交加的脸,吓得呆了一下。
自从安州的人回来以后,李恒越来越阴沉了。
“什么事?”
李恒问,声音比脸更阴沉。
孙宗回过神,接过报信人的信恭敬地递过去,“殿下,嘉县那边出事了,那些人闯了大祸,真是一群蠢货,又不是第一次决堤,他们竟然酿成民乱!”
李恒展开信看完,冷笑了一声,“流言传到周县了?”
孙宗点头,小声说:“流言传遍了,周县的人响应得很快,说官逼民反,朝廷不把他们当人看,挨家挨户抓人,想拿他们去堵堤坝的缺口,他们要活命,只能逃跑,不然会被官府抓走,现在周县已经乱了,县里本来就没有多少兵马,还都被拨去修堤,根本控制不住局势,县衙被烧了,县丞请殿下赶紧转移去安全的地方。殿下,不止周县,各地都起了暴,动,那些刁民虽然是乌合之众,但是人多势众,殿下千金之躯,还是避开为好。”
李恒面色不改,接着问:“汪厚呢?”
孙宗皱眉道:“汪侍郎说这两天会到周县,可是迟迟不见他踪影。”
李恒眼里掠过一道寒光,“好一个汪厚,我小瞧了他,以为他年纪大了,不如他那个年轻副手,原来他还没老眼昏花。”
孙宗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殿下……这么说,泄露您行踪的人是汪侍郎?他是驿站那些死士的同谋?他拖延行程,放任嘉县出乱子,想趁机谋害殿下?”
李恒没有作声,低头看桌上一张密密麻麻涂了标记的地图,手指点了下。
“往这里走,避开河堤。派三个人在前面探路,让他们拉开距离,隔一个时辰报一次信。”
孙宗不敢追问,应声出去,传完话,亲自去姚娘子那边安排人手。
所有护卫都被喊了起来,院子里人影晃动,脚步声响成一片。
谢蝉也被带了出去。
院子里站满了人,火把照得院落通明,孙宗站在台阶上,余光扫见谢蝉,面露迟疑,想了想,吩咐一个得力手下看着谢蝉。
在殿下心里,他肯定比不上张鸿,张鸿的人不能死在他手上。
谢蝉被推上马背,和队伍一起离开别院。
太过突然,即使护卫没有当着她的面交谈,她也感觉到出了大事。
队伍连夜离开周县,李恒被围在当中,她在队伍最末尾,眼前漆黑一片,除了周围几个护卫,什么都看不清。
夜色里传来杂乱声响,声音离得非常远,若有若无。
谢蝉回头,脸色微变。
在他们身后,县城上方,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天亮时,队伍抵达下一座县城,没等他们靠近就看到城里冒出火光,这里也起了民乱。
队伍没有停留,绕路继续往北。
谢蝉看一眼县城在大火中轰然倒塌的城楼,心里忐忑不安。
河患怎么起了民乱?
民乱可大可小,灾情之下,人心惶惶,局势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按说本地官员不是第一次经历武开河了,而且钦差大臣都来了,怎么竟酿出这种大祸?
谢蝉回想在嘉县被拦下的那段日子,渡口封闭,来往商旅都被拦下,百姓被迁走……那时她心乱如麻,没有多想,现在一看,仿佛处处透着古怪。
谢嘉琅会不会有危险?
她心揪成一团,忘了自己受制于李恒的处境,只想知道他的安危。
队伍一直朝北走,路上又碰到几伙流民,他们有的人数极多,密密麻麻,在指挥下冲击县城,有的只有几十人。前面探路的人有序地转回示警,遇到前者,李恒要护卫远远避开,遇到后者,也不和他们起冲突,以免引来附近的流民。
这么有惊无险地赶了一日路,第二天下午,他们在一座驿站休息,驿站空空荡荡,人都跑光了。
远处响起两道马蹄声。
孙宗站在高处眺望。
一个是按时回来报信的,另一个是前些天派出去送信的人。两人在门前下马,快步进院。
孙宗找到谢蝉,带她去见李恒,送信的人回来了,可以确认她的身份了。
“殿下,人带……”
到了门口,孙宗还没通报完,视线扫过送信的人,说话声戛然而止。
报信的护卫狼狈不堪,浑身是血,惊惶地道:“殿下,张公子他们被暴民围起来了,生死不知!”
气氛陡然一紧,驿站里的人都呆若木鸡。
李恒抬起头,脸色铁青,“说!”
护卫喘了口气,接着道:“属下奉命去找张公子,到于庄县时,马上就要找到了,却发现于庄县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马团团包围,他们叫嚣着要张公子和汪侍郎的那位副手谢大人出城受死,属下看情形不对,急忙赶回来报信,被那些人发现,他们一路追杀,属下跳下河才捡回性命。”
孙宗身后,谢蝉听见谢大人三个字,心口一阵剧烈跳动,猛地抬起头。
谢嘉琅和张鸿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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