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窗外天际微亮。

    啪,一声瓶罐破碎的声音。

    本就认床的章陌烟立即从很浅的睡眠中睁开眼睛,没有看到自己熟悉的天花板,陌生的架子床顶着实让她恍惚了一阵,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是在肖行雨的汝州家里。

    啪!

    又一记器皿撞击后四分五裂的声音,这下章陌烟彻底从混沌的半梦半醒状态清醒过来了。

    在床上合着被子竖起耳朵,大概过了三分钟,又传来一声差不多的摔碎声。

    章陌烟躺在床上计算,这种声音差不多每隔两三分钟就会响起一次。

    有人在吵架摔东西吗?

    又不太像。

    太安静了,如果是人与人生气到要摔锅砸碗的程度,那通常一定会伴有难分难解的大吵大闹,但是……好像并没有。

    而且这砸东西的声音,也没有轰轰隆隆互相比拼的态势,而是一下,接一下,以一定的节奏发出,很像是一件一件单独摔出去的。

    章陌烟实在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于是起床推开窗扉。

    当即,参差的亭台楼阁,遍布其间的红花绿叶,昨晚被夜色遮掩的宅院一下跃然眼前,全景呈现。

    震撼了一阵,章陌烟仔细分辨,那一声声奇怪的声音似乎是从窑房那边传出的。

    可惜她所在的位置仅比一片单层建筑高了不过四五米,最多只能看到窑房的院子,再后面视线就被挡住了。

    半是关心,半是好奇,章陌烟匆匆在浴室洗漱完毕,换了一套衣服就下楼往窑房一探究竟。

    此时时间尚早,院落格外清静,走在其间,章陌烟忽然有种除了她自己,好像没有其他人听见这个声音的错觉。

    走进窑房的小院子,里面空无一人。步入房厅,那一排排架子和工作台还是昨天见到的样子,只是熊熊燃烧的窑炉已经熄灭了,像一面冰冷掉的壁炉。

    碎裂的声音仍然在继续,只有一墙之隔,章陌烟循着声音往里走,穿过一扇六角门,走过一个不长的小廊,就进到一个宽阔的后院,顿时就被眼前的所见惊呆了——

    院子中间,有一座两米多高、直径十米的碎瓷堆,青绿如玉的颜色,俨然如同一座玉山!

    肖行雨和肖国涛并肩站在离玉山十来米的廊下,他们身旁有一个很大的双层手推车,上面林林总总摆满了蓝青色的瓷器。

    章陌烟到的时候,肖国涛刚从推车里拿出一只青色的瓷碗,在手中摩挲了一圈后,就见他将这只瓷碗抛砸上了那座玉山。

    砸完之后,肖国涛若有所思了一阵,然后抬头、挺胸,像是又蓄满了重新出发的勇气,又从手推车里拿起另一件瓷器,仍然是抚摩,抛出。

    老人单调地重复着这几个动作,肖行雨就在他身边姿态优美的抽烟,没有劝阻,没有干扰,全程除了瓷器撞上玉山发出的声音,其实非常安静。

    大概又摔了十几个,肖行雨把烟屁股扔地上用皮鞋碾了碾,跟肖国涛说:“爷爷你休息一下,让我来吧!”

    老人停下手里,肖行雨侧身从手推车里取出个瓷洗,这就看见了站在院子入口出的章陌烟。

    目光凝在她一身灰色的牛仔装上,至少停留了有半分钟,然后浑没看见她一样瞥过头,用力地把瓷洗砸在了玉山上。

    “哐”一声,瓷洗粉碎,由于冲击力很大,山尖上堆着碎瓷片都震得滑下了好多。

    肖国涛也察觉出些异样,向旁边看了看,面露讶异:“章小姐?哦,是不是我们这边的声音影响到你了?”

    “没有,我早就醒了。”章陌烟回着肖国涛的话,眼睛却是看肖行雨,刚才他那个眼神,真的是……嫌恶了,而且现在也完全不看她。

    肖国涛面对这只无辜闯入的小白兔,竟然有点儿和小白兔一样陷入不知所措。

    “肖老先生,你们在干什么呀?”章陌烟慢慢地走过去,动作有些僵硬。

    “哦,”肖国涛仓促地笑了一下,简单回答,“昨天烧出了些残次品,我们在处理。”

    这时,肖行雨又扔掉一个瓷器,巨大的声响把肖国涛都震了一下。

    “肖老师……早。”章陌烟撞着胆子和肖行雨打招呼。

    肖行雨脸色如冰不看不理,从旁边拿起一个三牺尊扔了出去,这次他没有弄出很大动静,但是好像下定决心了把章陌烟当空气。

    章陌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服,跟他解释:“我这身衣服……”

    “你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我说的话就当放屁!”肖行雨到底是没能把她当空气。

    肖国涛瞠目结舌:“行雨,你怎么能对女士这么说话?!一点礼貌都没有。”

    章陌烟赶紧给肖国涛说:“不不不,是我的问题,我和肖老师有点误会。”

    章陌烟收到肖行雨一个漂亮的白眼,肖国涛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肖老,这些……”章陌烟只好转移话题,把目光转向已经被处理了三分之一的手推车里,好好看了看,“这些瓷器这么精美,怎么会是残次品?我以前也看过一些瓷器展览,我觉得它们和那些展品比,无论造型、釉色只有更完美啊!”

    说到“完美”两个字的时候,章陌烟明显感到肖国涛怔了一下,然后,就看他缓缓取出了一件葫芦瓶,苍老的双手温柔地转着器皿抚爱,目光慈爱深眷,就像在看待一个自己的孩子。

    这种神态和感情,章陌烟情不自禁地猜测:“肖老,它们都是您的作品吧?”

    肖国涛拿着葫芦瓶的手微微一定,肖行雨也向她投来一瞥,但记者的惯性已经在收到这束眼光之前让她说出了进一步推测:“这些瓷器,就是您昨晚上刚烧的那一窑吗?”

    空气忽然安静,只有几声清脆的鸟鸣。

    这段沉默已然就是回答。

    章陌烟再次感到不可思议,眼前这一件件出自大师之手,莹润纯净、秀骨清相,散发细腻柔光的瓷器,是即将被销毁的残次品?

    章陌烟非常不理解:“这么好的作品,辛辛苦苦做出来了就这么……多可惜啊。”

    肖国涛好像出了神,摸着手中的瓷器良久,才淡淡地喟然道:“每个人衡量‘好’的标准是不一样的。”

    章陌烟凝思老人的话,斗胆地问:“您觉得它们不好,是因为它们不是天青色吗?”

    肖国涛的目光颤了颤,迅速又恢复镇定:“……是啊。”

    就像一个小孩不小心被人看见考差的试卷,一开始企图掩饰,发现掩饰不了索性承认。

    肖国涛的回答证实了章陌烟的猜想,昨天的那一窑炉火,的确是在实验复烧天青釉瓷。

    “章陌烟,”肖行雨忽然出声,目光给她警示,“不要乱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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