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伏案而书,每一笔都很凝重,似乎每一笔都有可能是最后一笔一样。一篇篇幅并不长的表,却足足写了半天。他依然在写着,似乎永远写不完。

    孙舒城牵着陆抗的手,静静的站在门口,看了片刻,转身离去。陆抗虽然跟着母亲离开了,却不舍的扭着头,希望父亲能够看到他企求的眼神,停下手中的笔,抱抱他,陪他玩一会儿。

    可惜,陆逊一直没有抬头,仿佛根本不知道妻儿曾经来过。

    陆明朱站在廊下,看着孙舒城迎面走来,浅浅的笑了笑,侧身施礼。孙舒城默不作声的还礼,转身就要离开。陆明朱想了想,突然说道:“嫂嫂,兄长……也是为国着想。”

    孙舒城停住了脚步,转过来,端详了陆明朱片刻,淡淡的笑道:“妹妹,我现在是陆家的女人,不是孙家的女儿。国事,不是我这样的愚笨妇人可以操心的,我只关心我的家,我的丈夫,我的儿子。”

    陆明朱轻声叹息,微微躬身施礼。孙舒城轻咬着嘴唇,拉着陆抗的手,转身继续前行。陆明朱看着她消失在转弯处,这才快步走向陆逊的书房,陆岚从后面赶了上来,看了孙舒城的方向一眼,和陆明朱并肩而行,却什么也没说。两人一先一后进了书房,看着伏案而书的陆逊,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声。

    “什么事?”陆逊头也不抬,眯起眼睛,拈过一根突出的笔毛,重新将笔在砚上拖了拖。

    “阿兄,你不要再写了。你的建议,大王已经知道了。再写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还没有接受。”

    “你再写,他就能接受?”

    “他没有接受,我就要再写。”

    “你何苦呢?”

    “尽力而为罢了,谈不上苦。”陆逊停住了笔,沉默了片刻,又坚决的说道:“我不能看着他玩火,把荆州的局势恶化。”

    陆明朱眉头紧皱,有些着恼。陆岚也有些生气了,声音也大了起来:“阿叔。你是一片忠心,可是大王不这样认为,他身边的那些人也不这么认为。他们以为你被魏霸吓破了胆,谈霸色变……”

    “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陆逊突然抬起头。不悦的注视着陆岚:“君子当直道而行,奈何曲从于那些小人?他们只看到魏霸,却看不到远在成都的诸葛亮。诸葛亮虽然擅权,可是他知道什么时候当为,什么时候不当为。魏延镇守关中之际,诸葛亮会让他的儿子魏霸出什么意外?这分明是一计。”

    陆岚不敢直视陆逊,胆怯的低下了头。陆明朱缓缓的吐了一口气:“阿兄。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可是现在西陵已经不是你的辖区,接下来的战事也不由你指挥,你说得再有道理。也不过徒惹大王不快,只会把事情扩大,于国事何益?万一你因此被贬,将来想说也没机会说了。”

    陆逊愣了片刻。长叹一声,重重的将手中的笔拍在案上。墨汁四溅,一团墨溅在他的心口处,慢慢晕开,如黑色的血,又如黑色的菊。陆明朱看了一眼,心中一动,运指如飞,突然脸色大变。

    “怎么了?”陆逊见陆明朱脸色不好,诧异的问了一句。

    陆明朱沉吟良久,一字一句的说道:“下坎上坤,六三,师或舆尸,凶!”

    陆逊将信将疑:“区区一场平叛,至于么?”

    陆明朱看看他,苦笑一声:“我也觉得不至于,可是卦相如此,我只是直说罢了。”

    陆逊想了想,重新拿起笔:“那我更应该再谏了。”

    陆岚看看陆明朱,摇了摇头。陆明朱脸色有些发白,咬着嘴唇,没有再说什么。

    ……

    西陵城南的江市,锦肆。

    敦武和韩珍英并肩而行,东张西望,不时的说笑两句,神态轻松自然,像一对刚刚成亲的小夫妻。

    “呀,你看,双面锦!”韩珍英突然像是发现了宝似的,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拿起一块蜀锦样片,爱不释手。柜台后面的掌柜一看,连忙说道:“姑娘果然好眼力,这可是成都刚到的双面锦,数量有限。”

    “是吗?我喜欢。”韩珍英转过头,拉着敦武的肩膀摇了摇:“我们买一块好不好?”

    敦武眉头一皱,没好气的斥道:“这东西有什么好要的?等回了成都,我送你两匹。”

    “真的?”韩珍英眼睛发亮,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掌柜不高兴了。“这位小兄弟,不是小老儿我不会说话。这种双面锦是成都工官的特产,没有第二家的,就算你是皇亲国戚,恐怕也拿不到一匹半匹。你一开口就是两匹,似乎有些过了吧?这位姑娘如此美丽贤惠,只有她这样的好女子,才配得上这双面锦,你要是舍不得买,也就算了,又何必说这样的大话呢。”

    “就是,你骗我。”韩珍英一摔敦武的手臂,没好气的说道:“你根本没有双面锦。”

    敦武翻了个白眼:“我说的话,你不信,你倒信这个糟老头?不知道无商不奸吗?这双面锦是限售的,江边的集市怎么会有,谁知道他是从哪儿偷来的,也许就是江盗销赃所在。”

    掌柜一听,顿时面色大变。他沉声道:“年轻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那你说说,你这双面锦是从哪儿来的?”敦武抱着手臂,泰然自若的晃着腿:“我听说两个月前,从成都来的一艘运锦船被劫了,其中就有双面锦,不会是你们下的手吧?”

    掌柜哼了一声,袖子一甩:“胡说八道!你不想买就赶紧走,不要挡着我做生意。”

    “我如果不走呢?”敦武从韩珍英手中取过那块双面锦手巾的样品,翻来覆去的看着:“我越看你越像江盗,这要是送到官府去,可是一大笔赏钱呢,至少买这块手巾不成问题。”

    掌柜一惊,随即换上一脸的笑容,绕出柜台,冲着敦武连连拱手:“这位客官,你真会说话。里面请,有事好商量嘛。你要是手头紧,小老儿不敢说多,这千百钱还是拿得出来的。怎么样,去喝杯水酒,慢慢叙谈?”

    敦武也不推辞。掌柜给旁边的小伙计使了个眼色,热情的把敦武向市外引去。他们出了江市,七拐八绕的来到一个僻静的所在,进了一个小院。一进门,几个正蹲在廊下闲扯的汉子便站了起来。他们大多赤着上身,有的穿着牛鼻裈,有的则穿着一条连裆裤,个个面色黝黑,肌肉虬结,眼神凶恶,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百姓。

    一路上笑得像朵花似的掌柜此时不笑了,面寒如冰,他抛下敦武和韩珍英,快步上了堂,在堂上坐定,厉喝一声:“说吧,哪道水的朋友,敢到我这儿来吃风。”

    这一声说完,那些三三两两的散在四周的汉子们立刻围了过来,将敦武和韩珍英围在中间,一个个握着拳头,亮着肌肉,大有一言不和,就将敦武和韩珍英击杀当场的意思。

    敦武平静的打量着四周的壮汉们,将脸色有些发白的韩珍英拉到身后,缓缓从怀里换出两样物事,摊在手掌上,慢慢的转了一周:“这两样东西,你们认识哪一样?”

    壮汉们互相看看,脸上的凶恶之色退去,全部变成了疑惑。堂上的掌柜看了,不免有些诧异,他刚要起身,敦开推开那些紧张的壮汉,施施然的上了堂,将手里的东西往掌柜面前的案上一放:“你呢?认识哪一样?”

    掌柜一看,一直眯着的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他愣了片刻,抢起那块黑色的木牌,声音颤抖的问道:“你们……你们究竟是谁,怎么……怎么会有这块槃瓠令?”

    敦武眼神一闪,淡淡的说道:“你刚才也应该听说了,我们从成都来。”

    “成都?”掌柜的打量着敦武,一时有些犹豫:“你的口音,不是成都口音。”

    “我不是成都本地人,正如你也不是南郡人一样,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你说是不是?”敦武笑盈盈的说道:“只要这块槃瓠令不假,那我们就是朋友。”

    掌柜沉吟片刻:“槃瓠令是不假,不过这块槃瓠令已经失踪多年,我不得不小心些。再者,你身上不仅有我们的槃瓠令,还有传说中的金铃,我不能不对你的身份做个了解。”

    敦武点点头,看看四周:“这里方便吗?”

    掌柜点点头:“方便,这都是我信得过的兄弟,个个都是出生入死的好汉子。”

    “那就好。”敦武从掌柜手里接过那块槃瓠令:“我是来接你们回家的。”

    “回家?”

    “是的,我相信你们不会做惯了江盗,忘记了家乡吧?”

    “当然不会。”掌柜不假思索的说道:“这些年来,我们日夜思念家乡,可是吴狗看得严,我们看似自由,却无法跨过长江一步。一到南岸,就会被他们追杀。你……真能带我们回家?”

    “当然。”敦武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黑犀印,一脸严肃的说道:“我是大汉皇帝陛下亲信,侍中魏霸的亲卫将敦武,特奉魏侍中之命,前来与诸君联络,共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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