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谡的自首迅速引起了各方的强烈反应,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诸葛亮的身上,看他如何处理马谡。魏霸也在看,看诸葛亮如何处理这个危机。重生以来,独自沉思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喜欢从不同的角度去揣摩对手,去分析行动背后的动机。

    历史上,马谡是死了。有人说,他是罪有应得,是他不听王平的建议,失守街亭,导致诸葛亮的第一次北伐失败。有人说,他的确有罪,但是罪不至死,诸葛亮杀他,是为自己的失责找一个替罪羊。

    这样的争吵从来就没停止过,是是非非,留与后人说,所以后人就说得不亦乐乎。可是真正的原因,大概只有诸葛亮自己才清楚。

    如今历史已经改变,但是具体到马谡这件事,却大同小异。马谡的失误,让诸葛亮在木门围歼张郃的计划破产,直接导致了北伐在陇右的主力战场上的失利,也让诸葛亮这个主将成了别人的讥讽对象。不过仅仅从责任上来讲,正如赵广所说,马谡的确罪不至死,与曾经被俘,流亡东吴十多年的张裔相比,他的责任要小得多,张裔能够起复,马谡没有道理一定要死。至于他做逃兵的事,更不是一个问题,如果诸葛亮想宽宥他,这个罪名根本就不是一个罪名。

    可是,魏霸从诸葛亮的举动中看出了一些端倪。诸葛亮如此大张旗鼓的处理马谡,根本不给他申诉的机会,可以认为有杀马谡的打算。至于是他觉得马谡够得上死罪,还是其他的原因,就很难说了。

    毕竟他再揣摩,也不是诸葛亮本人。

    当然了,他也不关心诸葛亮究竟怎么想,他关心的是诸葛亮将会怎么做。

    马谡是襄阳大族,是荆襄人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他不仅出身名门,才干过人,而且与荆襄系中的关系非常亲近。向朗身为丞相长史,而且是一个被排挤的丞相长史,敢于冒险隐藏他,就是一个明证。诸葛亮如果杀他,势必会在荆襄人中引发离心,自残手足。

    可是如果不处理马谡,他就要面对非荆襄系的质疑。那些人追究的不是马谡打败仗这件事,而是诸葛亮识人不明,明知先帝刘备说过马谡不可重用,却依然违众重用。如果马谡打了胜仗,这当然可以证明刘备就是说错了,没人敢出来说什么,可是现在马谡打败了,证明了先帝的英明,如果诸葛亮还包庇马谡,那岂不是故意要和先帝别扭?

    上纲上线,向来是政治斗争中无往而不利的杀手锏。诸葛亮再强势,在先帝刘备这个招牌的面前,他多少还是要顾忌一些的。

    是否处理马谡,已经超过了论功行赏的范畴,而是是否把先帝放在眼里的问题。

    对诸葛亮来说,这其实已经没有有利的选择,只有损失大和损失小的区别。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在犹豫,正说明他也在权衡。一端是他的威望,另一端是马谡的性命。

    ……

    马谡坐在杂草上,双颊已经瘦得深陷,颧骨高高耸起,眼睛也陷了进去,眼神中也多了几分不安和迷茫。他在辎重营已经呆了三天,短短的三天,就将他的信心消磨得一干二净。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可能正如向朗所说的那样,不仅不认识自己,而且也不认识诸葛亮。

    战败以来,他一直在不断的反思,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更清楚的认识,这种认识中蕴含着痛苦的希望。可是现在,他的这点希望却慢慢的沉沦下去。作为诸葛亮身边的亲信,参与了无数计划的心腹,他知道这种沉默代表着什么。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的那些反思变得没有意义。对于一个死人来说,懂多少道理又有什么用?

    我要死了吗?马谡觉得不可思议,恍在梦中。

    是的,我要死了,虽然那与战败无关。

    可是,我才三十九岁,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啊。

    那又如何?

    几个声音在马谡的脑海里反复争吵,吵得他头痛欲裂,眼前模糊一片。正如他不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能指控若定一样,他发现在死亡面前,他同样无法镇定从容。

    眼前忽然一黑,耳旁一声惊雷,马谡吃了一惊,身子向后一倾,忽然间绷得笔直。

    “幼常?”诸葛亮站在马谡面前,裹着一件大氅,只露出大半张脸。看着形销骨立,神情恍惚的马谡,诸葛亮的眼神复杂。

    “丞……丞相?”马谡大喜,连忙翻身拜倒在地,还没有说话,眼泪就下来了。他匍匐上前,抱着诸葛亮的腿,额头轻触诸葛亮的鞋尖,泣不成声:“丞相,我对不起丞相,我让丞相为难了。”

    “幼常,起来,快起来。”诸葛亮弯下腰,声音也有些哽咽。他招了招手,一个亲兵走过来,摆上一张几,铺上两张席,又有人摆上酒肉。“幼常,坐!”

    马谡看着案上的酒肉,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看着诸葛亮,仰起脸,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坐在案边,用衣摆慢慢的擦着手。他擦得非常用心,直到将手上的泥垢擦掉,擦得皮肤发红,这才拿起筷子,一口一口的吃菜。

    他一边吃,泪水一边涌了出来,打湿了他的前襟。

    诸葛亮坐在他对面,默默的看着他。

    马谡吃得很多,几乎将案上的一大盆肉全吃了进去,然后拈起酒勺,小心的将酒舀到酒杯中,一小口一小口的饮着。随着一杯杯酒下肚,他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眼神也变得松驰了许多。

    等他吃完喝完,有亲自过来收拾案几。马谡一动不动的看着,拢在身前的手中紧握着一把刀。

    一把割肉的刀。

    “丞相,这些天……不好过?”

    诸葛亮点点头。

    “很多人在攻击丞相用人不明,任人唯亲?”

    诸葛亮嗯了一声。

    “如果我死了,所有对丞相的非议,都会烟消云散?”

    诸葛亮皱了皱眉,轻叹一声:“哪有那么容易,不过,会好很多。”

    “我明白了。”马谡微微躬身:“如此,我的妻儿,就托付给丞相了。”

    “幼常放心。”诸葛亮欠身还礼,站起身,深深的看了马谡一眼,低着头,慢慢的走了出去。

    马谡看着诸葛亮裹着大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低下头,打量着手里的那把刀,用手指摩挲着刀锋,感受着刀锋的冰冷,脸上的酒红未散,眼神中却充满了自嘲。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马谡吃了一惊,连忙将刀藏在袖中。他刚刚藏好,向朗快步走了进来。他绕着马谡转了两圈,最后站在马谡面前,厉声道:“决定了?”

    马谡点点头。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向朗挥起宽厚的手掌,“啪”的一声,抽了马谡一个大耳光。

    “糊涂!”

    马谡被向朗这一耳光打得晕头转向,所有的平静,所有的从容,都被这一巴掌打到了九霄云外。刹那间,他泪流满面,哭倒在地,泣不成声。那把刀从他的袖子里掉了出来,落在向朗脚前的草上。

    向朗倒吸一口凉气,弯下腰,捡起那把刀,仔细的看了看,又恶狠狠的盯着马谡:“小子,如果你一定要死,也等我回来再死。”

    “向公,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马谡大哭不已,“可是……可是我不得不死,我不得不死啊。”

    “只要你不想死,你就可以不死。”向朗一改往日的温厚长者形象,变得面目狰狞,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凶神恶煞。他一把揪起马谡的衣领,低声咆哮道:“听清楚没有?”

    “我……”马谡看着向朗,将信将疑:“向公能救我?”

    “我不知道能不能,不过总得试一试才知道。”向朗喘着粗气,焦躁的来回踱了两步。“原本我是不想这么做,可是事到如今,我只得豁出我这张老脸去试一试了,总不能看着你小子代人受过,死得莫名其妙。”

    “可是向公……”马谡听懂了向朗的意思,连忙说道:“如果被丞相知道了,向公如何自处?”

    “哼!”向朗不屑的哼了一声:“从你来找我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指望有什么好结果。不过,他要想对付我,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向朗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是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多,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多。虽不能坐论天下,指点江山,可眼前的这点形势,我还是看得清的。倒是你小子,从此不要只知道把头仰在天上,多注意注意自己的脚下,听见没有?”

    马谡似懂非懂。

    向朗又交待了几句,转身离开。出了门,杨仪苦着脸,恭敬的站在一旁侍候着,刚才向朗和马谡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这个老头今天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他就该早些躲远一点,免得惹火烧身。

    “威公,刚才我的话,你都听到了?”

    “这个……”杨仪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可是在向朗的逼视下,他只得点头道:“听到了一些。”

    “那好,我也不为难你。”向朗瞥了杨仪一眼:“我只要一个要求,马谡不能死在你这里。要死,也得死得光明正大,明正典刑,能做到吗?”

    “这个……”杨仪冷汗顿时下来了。

    向朗眼睛一斜,杀气腾腾,拖长了声音冷哼道:“嗯?”

    杨仪缩了缩脖子,有气无力的应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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