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历九年正月二十六,大雪!

    天麻麻亮,皇宫那扇厚大的门依然紧闭,门外太平大道站着黑压压一群穿着白衣的大臣。

    以礼部尚书施朝渊为首,分两列肃然而立。

    费老太师和宁老太傅二人并肩站在门前,静候着太后的灵柩出来。

    天气极冷,傅小官感觉脚都已经冻僵了,他颇为担心的看了看那两个老人,心想这两位可别也冻死了。

    还是燕北溪这老家伙狡猾,借着朝中诸事极多,躲在温暖的政事堂里,喝茶看奏折,何其惬意,这让傅小官忽然觉得坐办公室那枯燥的日子似乎也很不错。

    礼部侍郎徐怀树站在傅小官的前面,他悄悄的退到了最后面,来到了孤零零的傅小官身边,微微偏头,低声说了一句:“你父亲去过徐府。”

    傅小官一惊,“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昨儿下午,大致是申时。”

    傅小官心想这老爹是几个意思?昨儿下午未时送他出了城门,难不成他又跑回来了?

    那他现在究竟是走了还是没有走呢?

    “他说了些什么?”

    “听父亲说,他就是来炫耀了一番,然后就离去了,连茶水都没有喝一口。”

    “为母亲出口气?”

    徐怀树点了点头。

    幼稚!

    这有什么意义呢?

    傅小官只能理解为那大地主而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了不得的儿子,这曾经丢失的脸面自然到了找回来的时候。

    傅小官并不知道傅大官去了徐府找回了脸面之后,他又去了红袖招。

    “父亲并没有生气,他托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如你未能放下,有空就去徐府坐坐。”

    傅小官一愣,我没去徐府是不是就表示我放下了?

    “暂时没空,我也未曾放下……”他转头看向徐怀树,蹙眉问了一句:“我就不明白,我娘都要死了,为何他会那么狠心?”

    “那你有空就去徐府坐坐。”徐怀树说完,向前面走去,又留下了傅小官一人站在这队列的最后一排。

    傅小官扬了扬眉头,他现在还真没空,也没那心情去徐府。

    皇宫那扇大门开了,里面有仙乐之声传来,傅小官转头向门里看去,便看见如长龙般的灯笼。

    走在最前面的是身穿盔甲手持长枪的骑兵,他们的头盔上缠着白布,排着整齐的队列,徐徐向宫门外走来。

    傅小官以为是以霍淮谨为首,定睛一看,不认识。

    足足三千人的骑兵队伍踏上了太平大道,而后跟着的是数百道士,他们身穿阴阳八卦道袍,手持经幡浮尘,口诵经文,也踏上了太平大道。

    这群道士的身后又是一队千人腰跨朴刀的禁卫,只是他们未曾骑马,而是步行。

    再后面便是披麻戴孝的皇子皇孙皇亲国戚,以大皇子虞问天为首,大致有上百人。

    傅小官在这群人里面看见闲亲王的儿子虞弘义,颇为亲切,心想等此间事了,得请这家伙去四方楼坐坐。

    这群皇亲国戚的身后便太后的灵柩,足足十八人抬着,皇帝虞胤与尚贵妃分别在两边扶灵。

    当灵柩行至宫门处,费老太师和宁老太傅也走了过去,参与了扶灵。

    当灵柩行至傅小官这列队伍外面,皇帝虞胤抬眼便看见了站在最后的傅小官,对身后的贾公公吩咐了一句。

    贾公公一路小跑到了傅小官的身边,低语了一声,傅小官一惊,心想这灵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扶的,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小官人,快去!”

    傅小官在众目睽睽中走了过去,站在了陛下的身后,手搭在了灵柩之上。

    他以为皇帝会对他说点什么,然而皇帝根本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两侧大臣门的视线可就都落在了傅小官的身上!

    按礼制,太后归天,扶灵者除了皇帝皇后,便是太子太子妃,接下来就是朝中老臣选二,再下来才是陛下钦点。这钦点之人通常为朝中之肱骨,比如燕北溪燕师道这种重臣。

    陛下尚未立太子,所以皇子们只能走在灵前。

    但陛下却独独点了一个傅小官——此中深意看在所有大臣的眼里,便多了几分味道。

    是因为那份赈灾方略?

    是因为千碑石三碑甲字第一列留名?

    还是因为十里长街血战,一举斗跨了彗亲王?

    具体原因没人知道,但所有人都知道傅小官这枚卒子现在是实实在在的过了河!

    宁太傅心里隐约有些懊悔,长街血战那日如果自己没有出现在金陵府衙,是不是更好?

    而费老太师的脸上颇为僵硬,不知道是太冷,还是因为此前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误而尴尬。

    长街血战,费老太师以为傅小官必死,没料到这厮非但没死,反而为陛下立下了一大功劳。

    对于元宵夜的传单之事,他对傅小官也极为怀疑,但尚未查到证据。

    大儿子费安昨日出了牢狱,然后提刀离开,他大致能猜到费安会去做什么,心想那位可是大皇子亲手提拔的人,又想大皇子如果真去了东部边军当了主帅,那位可是会飞黄腾达的。

    你这一去若是把他杀了……这费阀,只怕会出大事!

    他已经写了秘信给费国,希望能够化解这一场费阀的灾难。

    他始终没想明白,已经种了足足五年的田,这大儿子为什么在那牢狱中呆了一段时间之后,会去做他曾经想做而最终没做的那破事!

    既然你未能放下,那便握着锄头多好!

    施老太爷也站在人群里,他看着傅小官,那张老脸忽然笑了一下,却不知道那一笑,意味着什么。

    徐怀树和徐云归对视了一眼,眼里极为震惊。

    大皇子虞问天仅仅看了一眼傅小官,那双浓眉未动,只是嘴角轻轻的扯了一下。

    四皇子虞问书却看了傅小官三眼,眉梢一杨,垂头间展颜一笑,有些冷,带着嘲讽的味道。

    五皇子虞问道仅仅是瘪了瘪嘴,心想这家伙还真得了父皇的欢喜。

    九公主虞问筠心里平静,想的却是傅大官这未来的公公来了上京,自己却无法抽身与他一见,颇为遗憾。

    只有三公主虞轻岚,在看见傅小官扶灵之后,心里作出了一个决定——过些日子得求母妃告知父皇,送亲使节必须得有傅小官!

    总之,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皇亲国戚,在看见陛下召了傅小官扶灵之后,心里便有诸多想法,脸上也神情各异。

    长龙般的队伍缓缓的行进在太平大道上,大道的两旁已经有了许多的百姓,傅小官不清楚这些吃瓜群众心里想的是啥,只是觉得这么寒冷的清晨,你们为啥不窝在被窝里?

    淋着这白茫茫的雪,真的不难受么?

    天色渐亮,风雪依然。

    金陵城灵柩所行之线路早有禁卫把守,也有金陵府南北两衙的捕快在各处巡逻,所以这一路上没有一个闲人,只是街巷两旁的门窗开了许多,纷纷探出了脑袋,看着这浩大的送葬队伍,心里极为感叹——这就是天家仪仗,法度森严,规矩方圆!

    天色大亮,风已住,但雪更大。

    队伍走出了金陵城,走入了茫茫雪原。

    这雪原上依然有禁卫肃然骑在马上,待得队伍过来,尽皆在马上站起,手中长枪举天,气势斐然,抖落一身风雪。

    傅小官觉得自己的手都要冻僵了,早知道戴一双手套——像陛下和尚贵妃那般,恐怕会舒服一点。

    这就是他未曾料到的事,他本以为自己会跟在群臣后面,那样就可以将手抄在袖子里面,一边走还可以一边看看风景——对于太后之死,说句实在话,他的心里并没有什么哀伤。

    接触就那么两次,还并不愉快,至于太后最后的妥协,在傅小官看来,那也是因为尚贵妃的手段促成了那场交易。

    以彗亲王的命,来换取太后更改对虞问筠下嫁傅小官的规矩。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太后究竟是仁慈还是阴狠,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本着尊老爱幼这一传统美德,傅小官表现得当然严肃,虽然并不悲伤,但心里依然放着应有的尊重。

    只是他的视线比其余人跟活跃一些,他时常会抬眼远望,于是便看见了远处的那一座山。

    那山并不显得高大,在大雪之中轮廓有些模糊,便显出一些缥缈,颇有几分神圣的味道。

    随着队伍的前行,那山变得清晰起来,便见松木林立,却如一朵朵白色的蘑菇。

    至山脚下,愈发的清晰,傅小官就看见那一颗颗苍松的枝干上悬挂着一串串的冰晶。

    那冰晶有一米长短,晶莹剔透,若是有阳光,它们便会折射出五彩的光芒,想来这紫金山就会变得色彩斑斓。

    他的视线往左右扫了一眼,这里的禁卫更多,还多了另外一种兵种——他们穿着黑甲,背着长弓,腰挎长剑,想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御陵卫了。

    队伍踏入了紫金山。

    来到了山腰处的巨大平台前,傅小官便看见了那平台的最前方站着的那个老太监。

    魏公公!

    他果然是驻守这里的一流高手大太监!

    那么施老太爷让自己来这里看看,是看什么呢?

    施老太爷也在这送葬队伍里面,可礼部尚书施朝渊却未随行——难不成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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