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华胥国三公之乱,从头到尾不到半年就被平定,其中功劳最盛自然是崇玄馆,他亲自出手诛杀清明公,同时让族弟梁豹带兵堵截另外两支人马,一战擒双公、斩首数千级。

    就赵黍所知,当时三公起兵,  其实也获得不少修士的协助。因为崇玄馆先前借着朝廷推行馆廨之制,大肆攻取洞府、夺占福地,使得华胥国内大小宗门、各路散修与之结仇甚深。

    这些修士碍于人心不齐、势单力孤,过去面对崇玄馆时难以抵抗。而在三公之乱时,终于首次联手。这些修士可能也是得到三公许诺,来日夺得君位,  便有封赏任用、夺还洞府等好处。

    面对如此局势,  也莫怪乎梁韬悍然出手,除了清明公,  还顺带杀了不少修士。

    “杨柳君居然就是清明公……”赵黍惊疑非常:“可当年传说,清明公被梁韬所杀,一家老小尽数丧生雷火之中,他居然能够逃出生天?”

    “杨柳君还是清明公时,本就有修为在身。”怀明先生说:“若非遭劫重创,他如今修为只会更高。”

    现在赵黍的修为,仍然比不过星落郡时的杨柳君,赵黍隐约觉得,此人即便尚未结化胎仙,恐怕也不远了。

    “哪怕清明公能在梁国师手下生还,可他又为何会加入赤云都?”赵黍不解。

    “他被别人所救,马不停蹄逃离华胥国。”怀明先生冷哼一声:“瞻明心肠软,于是将他留下医治。”

    了解到这些往事,赵黍感慨非常,一位曾身居高位的宗室成员,被梁韬害得家破人亡,  也难怪会加入赤云都。而且回想杨柳君的言行,  恐怕他心中所恨,  不止梁韬与崇玄馆,恐怕还包括整个华胥国。

    “杨柳君性情偏激,如果当初铸成神剑,主动离开星落郡,而不是贸然对付梁国师,往后若要报仇,何愁没有机会?”赵黍摇头道。

    怀明先生见他如此,忽然说:“怎么?听你这话,莫非也想杀梁韬?”

    “我并非……”

    不等赵黍说完,怀明先生抢白道:“也对,苍水河畔你主动以自身为饵,帮助梁韬引出妖邪精怪,好让他独揽诛邪大功。哪怕是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听到这话,赵黍心下愠怒,只是按捺着没有发作,解释说:“若能诛灭邪精妖祟,我不介意跟梁国师合谋。”

    “只怕你跟他合谋的,不止这一件事吧?”怀明先生带着质问语气。

    赵黍若无其事地反问:“那不知怀明先生觉得,以我这点浅薄修为,  能跟梁国师合谋什么事?”

    “你既已显露真才实干,就不要学别人搞什么韬光养晦,只会徒显拙劣。”怀明先生冷笑道:“你赵黍的修为也不算浅薄了,何况以你在科仪法事上的造诣,别说华胥国,放眼天下也在有数之列。”

    “谬赞了。”赵黍并不觉得庆幸。

    “我要劝你一件事,梁韬或许拿什么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的话来蛊惑你,但此人私欲极重、难以餍足,言辞断不可信。”怀明先生神色凝重:“他或许是要借助你的科仪法事,但你是否想过,自己如果涉足太深,未来处境将会如何?”

    赵黍沉默不语,怀明先生叹气说:“梁韬此人或能共患难,却未必能同富贵。你要帮他办大事,事成之后,他断然不能容你。

    哪怕你无心与他作对,但你卷入太深,必定了解许多外人不察的隐秘。仅凭这一点,就算梁韬不杀你,他的敌人要对你下手。”

    赵黍抬眼说:“也包括阁下么?”

    “我更希望你说清楚,梁韬究竟要干什么。”怀明先生言道:“如果你有难言之隐……那就换我来发问,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赵黍知道,这是用来对付被下了神魂禁制的问对技巧,但他其实未曾受梁韬禁制。

    怀明先生首先问道:“科仪法事主要是策动天地之气,梁韬修为已属当世顶峰,他仍然要借助你的科仪法事,可见所图甚大。他是否要效法先贤往圣,于天地间设纲纪法度,以此拘制鬼神、掌握阴阳?”

    赵黍答:“是。”

    听到这个回答怀明先生长吸一气,重重点头:“好……梁韬与崇玄馆在过去大肆攻伐华胥国大小宗门,侵占别家福地,是否为此做准备?”

    “是。”赵黍点头。

    怀明先生又问:“梁韬此事若成,是否会飞升成仙?”

    赵黍无法回答,因为到现在为止,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赵黍仍然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布置出涵盖整个华胥国的科仪法事。至于法事施展起来会有何种结果,赵黍也没法确定。

    见赵黍沉默不答,怀明先生说:“也对,别人能否成仙,这种事本不该问。”

    怀明先生又问:“你帮助梁韬,是因为被要挟强迫?还是自愿为之?”

    赵黍同样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要挟强迫,表面上看似没有,但赵黍自己不可能违背对方。梁韬没有直接杀人搜魂,更多是担心以术法搜魂所得不够完善,稍有缺漏便难以弥补,还不如让赵黍一边修为精进,一边提升法事之功。

    但赵黍也不全是受梁韬强迫,他自己确实不止一次幻想人间道国,如果自己的科仪法事真的能够调摄天地之气,从此使得一片天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使百姓无饥寒冻馁之苦,甚至人人得闻仙法,那是何等美妙的未来?

    “难怪你会帮梁韬了。”怀明先生似乎明白了什么:“就算他未曾向你许诺未来成就,但他要做的事,也正好切中你所想所愿。愿心一起,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赵黍拱手道:“我不清楚梁国师真实用意到底为何,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去试试。如果不成,我自无话可说,如果成功了……到时候再说吧。”

    不知为何,赵黍忽然想到苍水河畔那铺天盖地的无数妖邪,当初它们屈身侍奉崇玄馆,投献定然丰厚。可到最后,梁韬照样将群邪诛伐殆尽。

    如果来日法事功成,梁韬独掌天纲地纪,法力无远弗届,赵黍更是无处躲藏,他要捏死自己比捏死蚂蚁还容易。

    “其中利害,你自己好好斟酌吧。”怀明先生从身后取出一个竹筒:“这里面是你要舆图,我掩去了苍梧岭一带,但想来战事不会延烧过去。如果九黎国执意绕道奔袭,我们可以替你拦下,但只会将他们赶走,不会做多余之事。”

    赵黍连忙双手接过竹筒,里面是卷起的舆图,他赶紧躬身揖拜:“多谢怀明先生,有此图相助,作战得利,许多兵士便能安然还家了。”

    ……

    赵黍带着舆图返回蒹葭关,正想着如何扮出一副救援失利、对敌国深恶痛绝的模样来,结果还没进城,就收到三位馆廨首座驰援蒹葭关的消息。

    “拜见三位首座。”

    府院正堂之中,明霞馆首座丁飞绫、降真馆首座虚舟子、飞廉馆首座华翼子,身后各自带有两三名弟子,如此阵容让赵黍不敢大意。

    “贞明侯辛苦了。”丁飞绫轻轻抬手:“蒹葭关经你整顿,处处可见军备严谨。”

    “不敢,三位首座亲临,蒹葭关固若金汤,料想九黎妖人不敢进犯。”赵黍也不全是恭维之语,有馆廨首座前来,自己压力也减缓不少。

    丁飞绫说:“我们几人此次来到蒹葭关,乃是奉国主之命,前来助阵。听说韦将军已经领军出征,想先询问贞明侯,眼下战况如何?”

    赵黍赶紧说:“目前韦将军正在垒薪道与九黎国大军对峙,虽小有胜绩,但敌方兵力仍占优势,并且屡用疑兵,韦将军不敢轻敌冒进。”

    “九黎国中可有高人现身?”虚舟子问道。

    赵黍摇头:“前线传来邸报,九黎国近来派出的巫祝,大多实力平平。并未见到如丰沮十巫、圣兕谷大祭司的高手,或许是潜伏军中未出。”

    “这就奇怪了,我们之前在东胜都听辛台丞说,九黎国方向有神光频频下照,分明是大巫祭神之举,声势不小。”虚舟子困惑不已。

    赵黍暗自思忖起来,辛台丞的本事他也是听说过的,当初赤云都在星落郡铸造神剑,辛台丞远在东胜都也能望见气象之变,他的话有相当分量,不可能在军国大事上胡言乱语。

    “先前我偶然得知,九黎国曾有巫祝在关外红花潭出没,或许便是在寻找适合之所祭祀鬼神。”赵黍说:“目前那一带已经为我军所掌控,想来大巫祭神之举,还要在更南方。”

    “此事不可轻忽。”丁飞绫对赵黍说:“不知贞明侯有何安排?”

    “不敢。”赵黍拱手低头:“我也是奉韦将军之命,守卫蒹葭关,以求军需粮秣转运充足。具体用兵,还是要请韦将军下决断。”

    丁飞绫问:“贞明侯先前离城,听说是为了护送一批军需?”

    “对。”赵黍也不敢多说军需“被劫”的事,免得对方深究起来节外生枝。

    所幸三位首座显然也没有多管,丁飞绫说:“既如此,我们有必要赴往前线,到韦将军帐下听候任用了。”

    虚舟子言道:“蒹葭关亦是重地,恐怕要留人协助贞明侯。”

    丁飞绫微微颔首:“那就劳烦虚舟子首座留下?”

    “前线便辛苦二位了。”虚舟子拱手道。

    “两位首座稍待,我这里还有一物,烦请转交给韦将军。”赵黍回到静室,取出自己在半道上临摹的一份山林舆图。

    “这是我来到蒹葭关后,召遣箓坛吏兵搜检山川地形,大致绘制出的一幅舆图。”赵黍说:“此图较之目前军中所有要更为详尽,囊括群山之中人烟聚落、大小路径、河道水源,也写明部分妖邪巢穴方位。”

    丁飞绫展开图卷端详片刻,沉稳淡定如她,抬眼望向赵黍的目光也难掩震惊:“贞明侯,此图是你所绘?”

    赵黍知道这幅图太过详尽,自己来到蒹葭关小半年,哪怕天天开坛做法也不可能将关外山川地理摸清。如此可见赤云都弟子早已遍布关外村寨聚落,这样才能绘制出这么一副舆图。

    “我……来到蒹葭关后,收服了一批本地妖鬼精怪为箓坛吏兵,它们在山林之中盘踞已久,如此才能绘制成图。”赵黍瞎掰起来。

    虚舟子则称赞点头:“不愧是贞明侯,历来冥通降笔之法,非持心至诚者难有所成,稍有不慎便是招惹阴物邪祟扰人灵明。贞明侯能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我亦是由衷敬佩。”

    赵黍只得露出一副后辈矜持模样来,虚舟子应该不是替自己辩护,只是以赵黍如今的身份地位,做出什么事情来,都能让一位馆廨首座替他解释出其中“深意”。

    如此赵黍难免想到梁韬,像他这样的人,是否所有言行举止都暗藏深意,需要旁人细加揣测呢?赵黍不敢肯定,起码梁韬让梁晦送来那盆兰花,应该是有这种用意的。

    但赵黍又觉得,这说不定是梁韬刻意为之,偏偏要让人觉得他高深莫测,不得不耗费心力去思考如何应对,如此梁韬便能给自己留足余地。而他安排分身面对朝廷,显然就是要让人无法量其深浅。

    “很好,能想明白这些,可见你悟道又深一层。”灵箫悄然说:“这就是为何有道之人理应隐藏自身。显露聪明智慧,便会引来蛊惑欺瞒;显露欲望追求,他人便能专设引诱。仙道要旨首重清静无为,除了身心修持,也是处世之道。”

    “可照你这么说,梁韬虽然借着分身应对世事,但他显露出欲望追求,也不算太高明。”赵黍问。

    “梁韬把自己弄得几乎举国皆敌,这是他的劫数,但也是成就他的基石。何况他所求的,本就不是纯粹的仙道成就。”灵箫说:“倒是有一人,看似显露,却把自己藏得极深。”

    “谁?”赵黍好奇问道。

    “连你没看出来,可见他隐藏之深。”灵箫提醒道:“真正的深藏不露,可不是隐居山中,而是你与之相处日久,却对他的真实用意视而不见。”

    赵黍被这一句点醒,问道:“你该不会是说……老师?”

    灵箫直言:“你还没想明白?罢了,有些事我还是不点破,你自己慢慢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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