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黍走出静室后,方才长舒一口气,接连几日施术行法,还是让他大感疲惫。

    “赵执事?你终于出来了!”贺当关上前问道:“姜姑娘的伤势如何?”

    “伤势还要慢慢调养。”赵黍捏着眉间说:“幸亏先前用神柯仙果为她护住百脉生机,这才能免于邪术继续侵伐经络腑脏。”

    在苍水河畔一战过后,赵黍等人马不停蹄,赶回石英城安顿重伤未醒的姜茹。

    “我已经为姜茹祓除了体内鬼火与阴邪之气,  但这等鬼道术法不止伤害体魄生机,还会冲击神魂,因此导致她昏迷不醒。”赵黍接过下人递来的布巾,擦了擦脸,继续说:

    “我在静室之中点了一炉香,助姜茹安定神魂。至于几时才能苏醒过来,就看她过往修炼是否用心了。这种魂魄之伤,外力的调治终归有限,  还要靠自己慢慢涵养。”

    “赵执事你辛苦了。”贺当关说道。

    赵黍摆摆手:“我谈不上辛苦……群邪伏诛的事情,  有没有向韦将军转述?”

    “已经派人去传话了,韦将军说,要上书为赵执事请功。”贺当关点头道:“另外负责搜检战场的斥候也前来回报,说是并未找到任何妖邪踪迹,也没发现妖丹妖骨之类的物什。”

    “这样啊。”赵黍叹了一口气:“请功这种事就不必了,耗费财帛,我回头去跟韦将军说说。”

    见贺当关表情怪异,赵黍问:“怎么?”

    “赵执事,我这话不是出于私心,但还是要说。”贺当关小心翼翼道:“这次诛杀妖邪,虽说最后是梁国师出手,但您亲自犯险,引诱妖邪现身,这可是天大的功劳。您自己不居功,  可是给您效力帮忙的众人又会怎么想呢?别人不提,姜姑娘居功厥伟,  您难道就没有一点表示么?”

    赵黍微微一怔,  手指连连敲着额头:“对对对,你说得没错,是我欠考虑了。”

    姜茹重伤让赵黍颇为自责,以至于觉得自己那点功劳都不值一提。可是被贺当关这么一提醒,赵黍才想起为了这次诛杀妖邪,他麾下数百兵士一路护卫跟随,还有降真馆修士忙前忙后布置坛场,人家也是付出了辛劳汗水。

    哪怕他们不像赵黍那样有孤身独对群邪的壮举,也没有梁韬那等仙家诛邪之威,但赵黍无论如何不该忽视他们的协助,不能只满足自己心思喜好。

    “至于姜茹……”赵黍又叹气:“她屡次受伤,恐怕会耽搁修炼。实在不行,等她清醒之后,把另一枚神柯仙果也送给她好了。”

    赵黍心下烦闷。当初那位大公子梁朔死在星落郡,与之缔结登仙契的姜茹受到牵累而受伤。这回被自己派去引诱妖邪,又遭到重创。要说赵黍毫无愧疚,那是不可能的。

    “贞明侯,鹭忘机求见。”

    赵黍还在那里发愁,就听见鹭忘机遥遥传音而至,  便知她已出关,  于是前往探视。

    “让道友久等了。”赵黍看见鹭忘机站在院中,抱琴赏月。静室外的符咒被她巧妙破解,并未像之前那样用琴音轰开房门。

    “贞明侯身上凶煞之气徘徊不去,似乎经历刚刚过杀伐。”鹭忘机回过身来,帷帽缝隙间隐约可见一张带着难看瘢痕的脸庞。

    “算是死里逃生吧。”赵黍苦笑两声,邀请鹭忘机到湖边漫步,顺便谈及诛灭群邪一事。

    “贞明侯胆略过人,智计超群。”鹭忘机听完后说道。

    赵黍瞧了对方一眼:“道友不像是会恭维他人的性情。”

    “此言真心实意,并非恭维。”鹭忘机语气认真:“贞明侯一言点拨,鹭忘机铭记在心。”

    “道友只要别继续跟着宜安楚氏和我们作对就好。”赵黍发笑道。

    “贞明侯说笑了。”鹭忘机坦率直言:“我寄身楚氏门下,是为供奉客卿,并非奴仆,向来不涉其家事俗务。过去若有妖邪乱党暗杀行刺,我自会替楚孟春拦下。如今他有违朝廷法度,我不会逆势强为。”

    赵黍暗暗点头,这才是修仙之人应有举止嘛。哪怕是作为看家护院的供奉,也不会仗着修为法力横加干涉,如此仙凡之间方能相处得宜。

    “过去难道有不少妖邪乱党试图行刺楚孟春么?”赵黍问。

    “青岩郡亦属边郡,偶尔会有九黎国的妖邪与探子出没。”鹭忘机言道:“至于赤云乱党,时而蠢动,偶尔窥视府院衙署和碧湖庄园。”

    赵黍一时好奇:“不知道友如何看待这赤云……乱党?”

    鹭忘机沉默片刻:“我曾与乱党修士交过手,发现他们并非奸恶残暴之辈,亦无劫掠乡民的举动。从他们术法运用、言行举止来看,我觉得他们大多质朴刚健,乃是持心正直之人。”

    赵黍知晓鹭忘机无心巧诈,这种堪称是为赤云都颂赞之言,要是让旁人听了,指不定要将鹭忘机打成乱党奸细。

    而鹭忘机精于琴乐,颇能洞悉人心秉性,她这番话倒是让赵黍更感无奈。

    “贞明侯似乎对赤云都多有怜悯?”鹭忘机一眼看穿。

    “怜悯?人家恐怕用不着我来怜悯。”赵黍暗中掐诀收拢声息:“当初我曾参与星落郡剿匪,跟赤云都的人打过交道,也许我并不完全赞同他们的做法,但他们也不需要我来赞同。

    我在巡视乡野时,得知赤云都与当地乡民一同伐庙诛邪。他们并非仗着术法之威,一味诛伐了事,而是有许多移风易俗、设教兴利之功。这样的人物,我的怜悯,反倒会让他们觉得我可鄙可笑。”

    “贞明侯何出此言?”鹭忘机不解。

    “我在兴隆县毅然诛邪伐庙,其实存了争胜较量、显弄术法的心思。”赵黍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觉得有些事,不只有他们赤云都能做,我也能做!”

    鹭忘机叹道:“贞明侯有心救护百姓,胜楚孟春之流多矣。”

    赵黍笑不出来,其实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个贞明侯,做起事来也未必多顺当了。也就是面对妖邪精怪之事,修士身份能让他多几分便利。

    “贞明侯,方才我听你说,姜茹姑娘受伤昏迷了?”鹭忘机问道。

    “确有此事。”赵黍说。

    “姜茹姑娘神魂沉滞不明,我或许可以抚琴一曲,为她调摄魂魄,重唤灵明。”鹭忘机言道。

    赵黍沉默不语,暗中询问灵箫:“此法是否可行?”

    “调琴抚弦,能顺五气、畅百思。姜茹肉体生机犹存,正适合以五官知觉为引,接神魂归位。”灵箫言道:“这个道理你早就明白,否则为何不计代价给姜茹调制返魂香?”

    赵黍一时无言,灵箫说:“你心思乱了。”

    “那就有劳道友了。”赵黍没有回应灵箫,朝鹭忘机揖拜道。

    “贞明侯不必如此。”鹭忘机言道:“今后若有疑难之事,不妨与我直言。但凡是力所能及,我自当协助。”

    ……

    安排鹭忘机给姜茹抚琴调治,并下令其余闲杂人等不准靠近,赵黍一人守在静室之外,默然无语。

    “你修为精进了。”

    张端景的声音从旁侧传来,赵黍见老师悄无声息出现,赶紧问:“老师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张端景往静室瞧了一眼:“那个姜茹受伤了?”

    “是,她被壬望潮所伤,至今昏迷不醒。”赵黍回答:“我让一名凤鸣谷门人抚琴施术为她调治。”

    “凤鸣谷,这个宗门也是败落流散了。”张端景望向赵黍:“苍水诛邪一战,是梁韬要你充当诱饵吗?”

    赵黍不得已点头道:“是的,他亲自找上门来,似乎有责问之意。因为我拿下了出身宜安楚氏的郡守,武魁军也抄没了许多崇玄馆子弟的财帛产业。”

    “你怎么想?”张端景问。

    赵黍没听懂:“我不明白。”

    “你觉得梁韬是在试探你么?”张端景说:“他一路暗中跟随,法宝阵式更是早已备好,却迟迟不出手。你觉得他有何用意?”

    赵黍沉吟不语,如今梁韬应该认为赵黍身后另有仙家高人,或许他真的想要借机试探出这位“仙家高人”,看看在危急关头是否会出手救助赵黍。

    于是在苍水河畔,赵黍一人独对群邪这种危难关头,梁韬迟迟不现身,要不是赵黍在斗法之际修为突破,法坛灵光刺破乌云,让梁韬有所显露,估计他还会继续拖下去。

    但张端景这话也另有含义,一是证明他当时就在附近旁观,没有立刻出手救援赵黍;二则是张端景同样怀疑赵黍身后另有仙家高人,否则不会跟梁韬动作一致。

    “果然跟你说的一样。”赵黍暗中对灵箫说:“老师他其实有所察觉,只是没有当面点破罢了。”

    “他是你的授业之师,对你的了解可能比你自己还多。”灵箫察觉赵黍心绪:“怎么?你不乐意?”

    “我只是觉得自己跟老师……生分了。”赵黍确实有几分不悦。

    “你是责怪张端景不及早现身救你?”灵箫问。

    “倒也不是责怪……”

    “那就是了。”灵箫干脆打断道:“你要明白,莫说是授业恩师,即便是生身父母,也没有永远照顾后人的道理。你以前畏难惧事,恰恰就是在张端景翼护下过得太安逸了,没有半点为自己作主的心思。”

    赵黍乖乖接受教训,灵箫继续说:“修仙之人,之所以要廓然无偶,便是为做到一心一意为自己作主。我也跟你明言,这条路险峻万分、崎岖难行。凡夫俗子自己当家作主,尚且要为日常柴米油盐费心,何况是成仙飞升的大道?你要是有半点仰仗依赖的心思,断然难成!”

    “怎么不说话?”张端景出言打断赵黍的沉思。

    “我觉得梁国师主要还是想见识一下我的科仪法事,究竟能发挥多大灵验效力。”赵黍直接转移话题:“老师您不觉得奇怪么?明明武魁军此次分明是对崇玄馆子弟下手,那群妖邪精怪更是崇玄馆扶起来的淫祀鬼神。按常理而言,梁国师应该要保下它们才对?怎么会主动出手诛伐?”

    张端景摇头说:“这些淫祀鬼神犯了大忌讳。它们若是散乱无序,潜藏不出,你一时搜捕不着,终归要为即来战事忙碌。群邪避过风头,日后尚可徐徐图之。

    但壬望潮召聚妖邪精怪,无论是出于何种心思,却是妄自称尊,即便曾获得崇玄馆认可,梁韬也断不能容!何况梁韬即将要做的事,怎会准许有除他之外的鬼神之主?”

    赵黍恍然大悟,心想也对,人间道国的一项前提,便是劾制鬼神精怪、山川万灵,将其点化为人间道国的仙官将吏,必定是要受梁韬的完全掌控。现在壬望潮自作主张,在梁韬看来不啻自寻死路。

    可赵黍转念一想,哪怕没有梁韬与崇玄馆,壬望潮召聚一大批妖邪精怪,不也隐约是凡俗人世的一大威胁么?这群没有科文鬼律大力约束的淫祀鬼神,祸害起百姓来可是毫无顾忌。

    如此两相交逼,梁韬身为华胥国师,不出手都不行了。

    “一战荡平南方数郡淫祀鬼神,但凡有心作祟、妄兴祸福的妖邪,大多葬身苍水河畔。”张端景言道:“虽说山林之中定然还有妖鬼精怪,但这一战足可立威,震慑其余心怀不轨之辈。即便是别国妖邪,察知此事也要另做计较。”

    赵黍还真没想到这一层,看来自己以身犯险配合梁韬,确实给华胥国争取到不少良机。考虑到这些淫祀鬼神被一网打尽,连同崇玄馆的出仕子弟被捉拿下狱,想来本地百姓的负担也能稍稍减缓,而自己则能专心未来战事。

    “你若无事,我便离开了。”张端景说。

    “老师不多留一阵么?”赵黍赶忙问道。

    “我尚有事。”张端景言道:“你之前在苍水河畔应对有方,想来日后不用我处处照应,你也要习惯自己面对艰难险阻。”

    老师所言与灵箫有几分相似之处,赵黍心中感激万分,那点生疏尽数消散,主动跪下身来,朝张端景磕头。

    轻风微扬,等赵黍抬起头来,张端景已经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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