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黍捧起仙果,向鸿雪客与几位馆廨首座行礼致谢,心中自然也有几分欣喜,只是脸上要保持一副从容淡定,以免失了威仪、惹来笑话。

    “你虽小胜一场,但皆因各路同道淡泊宁静,无心与你争强斗胜。”张端景则一如既往严苛肃正,  对赵黍说:“如今得了神柯仙果,断然不能得意忘形、放浪纵意。更应笃守清静、勤修不辍,否则灾厄临身,纵有千百仙果,亦不可救!”

    “学生谨记教诲。”赵黍躬身道。

    “还不收拾东西?速速退下!”张端景拂袖低喝。

    赵黍不敢大意,连忙将坛场物什收走。明霞馆丁首座见此情形,  不由得说道:“张首座,虽说严师出高徒,但你对贞明侯是否过于苛刻?”

    张端景提醒道:“此间是瀛洲会,只有赵黍,没有贞明侯。至于苛刻,那是因为赵黍此人屡次因得意忘形而犯错,若不时刻调教,恐酿成大错。”

    丁首座没有多言追究,倒是降真馆首座虚舟子说:“我原以为赵黍在金鼎司任职,所擅乃是法物符咒,没想到对科仪法事也如此精熟透彻。我记得当初星落郡曾有乱党神剑出世,据说最后便是赵黍设坛行法,破了神剑锋芒?”

    赵黍刚要躲到一旁角落好好把弄仙果,但这话一出,立刻又把他推上风口浪尖,  引来周围众人目光。

    “你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端景言道。

    赵黍心生顾虑。其实从刚才起,他听到几位首座的对话,  隐约感觉事况有些不对。

    按说过往瀛洲会都是各家馆廨派出晚辈弟子斗法切磋,或许有不同巧妙讲究,但是像如今这样,搞什么推演之道、开坛行法却是少有。

    赵黍暗中偷瞧了梁国师一眼,他不禁猜测,眼下这个状况恐怕并非偶然。

    张端景与梁韬两人表面上针锋相对、相互抵触,可却能够借着丁首座的提议,推波助澜,让赵黍显露出科仪法事的功底。要说张梁二人没有事先暗中互通声息,赵黍不太相信,起码彼此已有默契。

    梁韬想要赵黍以科仪法事辅助他的人间道国大计,这件事办起来估计不能一直掩人耳目。

    因为科仪法事在布置过程中,少不得要策动天地气机匹配流转,对于修炼有成的高人来说,大片境域的气机变化十分显著,几乎是不能掩藏的。

    而赵黍未来布置科仪法事,肯定要进行多次尝试,如果被人发现了,必须要有能拿出台面解释的理由。

    无缘无故地搞科仪法事,很可能会被视作巫蛊魇镇之流,绝对会被有心之人告到国主面前。何况如今赵黍在朝野风评中也谈不上有多讨喜,估计很多人憋着劲要整倒赵黍。

    所以赵黍要协助梁韬布置科仪法事,这件事不仅不能秘密进行,反倒要大张旗鼓,而且要有一个旁人难以驳斥的理由。

    赵黍一下子想不到用什么办法,可眼下瀛洲会就是最佳场合。

    一个曾经设坛行法,破了乱党神剑的馆廨修士,还是受国主回护的朝中新贵,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身份。如果还得了什么旨意,赵黍要做起事来,不仅名正言顺,而且几乎无人能阻。

    赵黍心中震惊非常,因为这个猜想意味着梁韬与张端景暗中联手,一同做局,把国主乃至整个华胥国朝野算计在内!

    只是赵黍也不敢声张,只是将星落郡布设坛场之事简略叙述一番,也不敢牵扯太多梁朔与衡壁公的事情。

    不过说到最后开坛行法时,就免不了会提及梁韬出手,这时候虚舟子插口道:“可惜啊,我们降真馆弟子学艺不精,被妖人斩于坛下。”

    赵黍也不知该怎么回应,外围旁观的散修们传来低声细语:“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回是几家馆廨首座联起手来,一起找梁国师的麻烦。”

    “他们几时有了这种胆量?真不怕梁国师事后报复?”

    “你还没看懂?以前只有怀英馆的张端景会跟梁国师顶撞,而那也是仗着国主暗中支持。可如今降真馆与明霞馆也掺和进来,肯定就是看出崇玄馆不如往日强盛了,看准时机上来踩一脚。”

    “馆廨之间拉帮结派,国主难道就这样看着?”

    “你真以为国主完全不知?说不定他们事先就彼此沟通过了,就是要趁瀛洲会发难!”

    “也对,星落郡剿匪死了一批梁氏子弟,之前鸠江郑氏又因为积宝阁一案被扳倒,崇玄馆底蕴再厚,也经不住一次次折腾。”

    “东胜都召开瀛洲会,崇玄馆甚至要从拒洪关调来梁骁,可见馆廨内已经没有能堪当大任的后辈了。”

    “这话是不是太夸张了?”

    “你也不看看怀英馆这个赵黍,担任金鼎司执事不说,科仪法事都有一手,这才是能够能够传承馆廨之学的人物。论战场厮杀,梁骁是很厉害,可也仅止于此了。”

    能来瀛洲会的,俱是耳聪目明、灵觉敏锐之人,此等低语等同在所有人耳边响起,颇有几分刻意用心。

    梁韬脸色阴沉,他望向降真馆首座:“虚舟子,你是要责怪老夫回护不力么?战场之上,焉能保得事事周全?”

    虚舟子拱了拱手:“梁首座肯开口言及此事,那便最好。我不喜怀有恶意揣测他人,但事情如此,还请梁首座不要怪我心存猜疑之念。”

    “当初同在坛场行法的人,还有赵黍,他可是完好无缺地存活下来。”梁韬直言:“与其责怪他人回护不力,倒不如想想,是否自家弟子技不如人。”

    “梁韬!你好歹是国师,怎能如此无端妄言?”虚舟子怒斥道:“降真馆弟子若真是为国捐躯,我自无话可说。但你分明是借乱党妖人之手,意图谋害别家馆廨弟子!”

    “老夫不想回应这等无端污蔑之语。”梁韬负手言道:“眼下正值瀛洲会盛事,虚舟子首座还请自守威仪,莫要学那等市井泼妇。”

    虚舟子还要说话,国主开口道:“诸位请暂罢纷争,以瀛洲会正务为上。”

    国主开口,虚舟子压下怒火。张端景言道:“既然言及术法修为,那便不要空谈纠扯,让各家弟子下场切磋便是。”

    梁韬没有反驳,这时国主身旁的朱紫夫人说话了:“刀剑无眼、水火无情,斗法切磋若是伤及彼此、波及他人恐有不美。不如由我设下结界,各家馆廨修士在内中斗法,如若有生死之险,我也能及时施术,分开斗法双方。”

    国主微微点头,望向六位首座:“诸位觉得如何?”

    “臣等并无异议。”张端景与几位首座回答。

    至于梁韬,脸上虽无异色,却也只是勉强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于是在瀛洲岛一处空旷平地上,朱紫夫人玉指虚捻,如拨弄丝弦、穿针引线,一道结界俨然划定,好似网罩般倒扣在地,有数十丈方圆。

    在场众人看得分明,尤其是一些对禁制阵式之学有过接触的修士,很清楚布置结界并非随手可为。

    结界与进行科仪法事的坛场不同。坛场重在沟通人神、勾连阴阳,是无形的门户。而结界顾名思义,是为划分内外,重在镇守护持。

    赵黍也留心注意,其实凭他的本事,也能以符咒划出结界,可断然做不到随手划定。

    原本瀛洲会主要是晚辈弟子切磋较量的场合,真正要比的其实是各家馆廨授徒传法,如此更能展现馆廨长远未来,同时也给国主遴选人才提供参考。

    可如今这回,更多则是几位高人各显神通,暗中较劲的意味毋庸多言。

    赵黍心中略有不解,梁国师这回屡屡受挫,明显居于下风。以他的性情,不像是会容忍这种状况,估计也是存了什么难解心思。

    朱紫夫人布下结界,其余众人环席列坐,国主又说:“既是切磋比试,应该定下先后次序,总不能乱斗一场。”

    “陛下放心。”朱紫夫人朝天弹指几下,在场许多人手中玉醴杯盏绽放光芒。

    众人低头一看,杯中浮现数字。朱紫夫人言道:“各家馆廨晚辈弟子三十二人,按照杯中之数,头尾匹配,依次下场切磋。”

    国主微笑点头:“如此正好。”

    斗法结界周围众人议论纷纷,那些晚辈弟子都在对照彼此杯中数字,有的人在算自己会对上哪一位,气氛渐见紧张。

    不过赵黍端详着自己杯盏,发现里面根本没有数字,转念一想,他应该不算“晚辈弟子”那一类了。加上刚才已经夺得一枚神柯仙果,众人都见识过他的本事。如果再下场斗法,恐怕就是欺负晚辈后学了。

    各家馆廨也有一些门人弟子未能列入斗法行列中,比如飞廉馆的弋江子,好在他们也不太在意。

    倒是崇玄馆那边,梁骁杯中也是不见数字,他当即起身,重重一顿血戟,喝问道:“朱紫夫人!为何我杯中并无数字?”

    梁骁声音洪亮,他身后伏卧假寐的凶兽穷奇也站起身来,发出咆哮,压过在场纷纷议论。

    “若是陛下不愿我崇玄馆争得仙果,大可坦率直言,只是末将不能容忍此等欺侮!”

    梁骁如此言辞作态,比起梁韬还要猖狂骄横,不止其他馆廨,连那些江湖散修与东海炼气士都微微变色。

    国主仍是神态如常,朱紫夫人代为言道:“梁武尉不必急躁。你修炼日久,又在沙场历练多年,与其他后学晚辈较量,难免胜之不武。而且今年神柯结果有余,自然会安排更多切磋较量。”

    梁骁胸膛起伏,攥紧手中血戟,看他的样子几乎下一刻就要冲上去持戟格杀。

    “稍安勿躁。”梁韬轻轻摆手,劝住了梁骁:“之后有你展现身手的时机。”

    梁骁闻言来到梁韬身旁侍立,不住言道:“首座,这帮家伙分明是在轻视我们崇玄馆和梁氏上下,言语中尽是不敬冒犯,您居然忍得住?”

    梁韬瞧了梁骁一眼,说道:“他们有他们的算计,我有我的谋划,你不用顾虑太多。”

    “可是……”梁骁压低了声音:“此次我前来东胜都,便是要为将军求得一枚神柯仙果,好以此压制他身上毒咒!”

    “有我在,你放心。”梁韬言道。

    而在远处,朱紫夫人逐一唱号,各家馆廨的晚辈弟子陆续下场斗法切磋。

    既然是晚辈弟子,他们的术法本事自然谈不上多高深,赵黍看了几眼,发现一些人比起自己当初在成阳县历山时,还要有所不如,法宝符咒往来穿梭,看了几眼就觉得有些无聊了。

    赵黍端着手中仙果,不由得思考起来——

    馆廨之制与修仙学道看似有关,实则所求大不相同。馆廨修士更多是以术法为务,而自古先贤有云“道为体、术为用”,馆廨精研术法,多少显得舍本逐末。

    赵黍其实不觉得这事有错,朝廷培养术士也并无不可。或者反过来说,修仙学道这种事,本来就不一定适合所有人。

    可是考虑到先前那几位年轻馆廨生的话语,他们别说修仙一途上有何成就,术法研习也谈不上高明,万事未成,便已有轻视凡俗、自高傲慢之心。

    要是说得再刻薄一些,这些年轻馆廨生更多是贪慕崇玄馆那样的仙家富贵,他们向往那种不必太费精力心思,就能高卧软塌香帐,左右侍妾伺候,麾下奴婢成群,出门宝马香车……

    赵黍转念一想,当初他十分羡慕梁朔,而如今自己身为贞明侯,如果他愿意,拥有与梁朔相近的物用享受,恐怕也不太难。

    然而真的轮到自己,赵黍却没有半点愉悦和满足,正如灵箫当初所言,他跟梁朔就不是一类人,他没办法心安理得享受这些富贵。

    赵黍看着手中仙果,明明这等裨益修炼的至宝在手,赵黍还是觉得有几分无奈。仙果再好,也不过是他自己一个人独私专享,这东西没有果核,栽培育树更是别想。

    而这世上的修仙之士,食则广纳日月精华、居则独占山川形秀,所得甚多,绝非穷困空乏之人,可求得还是独善其身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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