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黍,你这手段够狠的!”

    跟吴老大商量妥善,略作安排之后,赵黍回到房,罗希贤上来便说。

    赵黍笑道:“要不然跟你一样,一张嘴就说要把龙血脂买下来?哪有像你这么干的?”

    辛舜英也在房中,她已经听罗希贤转述方才事情,皱眉沉吟:“但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我们只是刚来到星落郡,其他馆廨的人手尚未抵达,按照原先安排,应该要先到治所郡府集中,商讨剿匪事宜。”

    赵黍坐下解释:“我们就是要抢在其他馆廨和朝廷大军抵达前做出一些事情来。不妨想想,其他馆廨对星落郡匪患了解尚且不足,而我们却可以提前掌握确切情况。未来具体如何剿匪,我们也能有所干预。”

    辛舜英问道:“赵学弟对于朝廷的剿匪方略,有不同看法?”

    “难道就是靠着大军,一路平推过去?”赵黍摇摇头:“坦白说,如今星落郡的形势,恐怕已经不是寻常的贼寇作乱,而是激起了民变。平民百姓没有活路,难免就要投身贼寇行列。”

    辛舜英没有接话,罗希贤笑嘻嘻地说:“赵大法师,你这真是奇了怪了,刚才不还是穷凶极恶,拿什么上尸彭踞蛊来吓唬人吗?对了,你真的认识九黎国的哪位蛊娘子吗?她漂不漂亮?”

    “那就是吓唬人啊!我手上哪来什么蛊虫啊?”赵黍两手一摊:“至于什么蛊娘子,小时候偶遇过一位,反正我是不想再见到她了。”

    “要我说,对付这帮乱民贼寇,就不该这么好心。”罗希贤一脸轻松:“等朝廷大军一到,杀他个落花流水,然后把首恶挑出来凌迟处死,剩下那帮人自然会乖乖听话。”

    赵黍无奈道:“朝廷主要兵力,还要用来防备有熊与九黎两个国家,真正派来星落郡的能有多少?要是像你这样搞,匪患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平定?”

    辛舜英问道:“赵学弟是打算剿抚兼施么?”

    “这还轮不到我来做决定。”赵黍说道:“可哪怕是出于沙场用兵,也要了解敌人状况吧?现在星落郡贼寇有多少人马?占据哪些地方?是否跟本地官吏暗通款曲?他们的钱粮兵甲从何处获得?我们现在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难道就要这样剿匪?野外射猎都不是这么弄的!”

    罗希贤感叹不已:“赵大法师可是咱们的军师啊,听他的,准没错!”

    “少给我戴高帽。”赵黍不吃这套:“但这件事眼下不宜宣扬,尤其不能让星落郡本地官吏知晓。”

    “你还是觉得这里的人不可信?”罗希贤问。

    赵黍冷笑一声:“别的不说,匪患闹到这种程度,我还能相信他们?”

    从吴老大口中得知,星落郡在华胥国治下,定居在此的流民,其实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除了要重新开垦荒废的土地,还要面对郡守的横征暴敛。

    星落郡的矿藏不止有荧惑石,蟠龙山中盛产五金铁石,很多平民被郡县强行征派徭役,累死在矿场之中。

    因此赵黍猜测,星落郡的匪患早就不是单独一支啖睛山民作乱,而是大战之后没有休养生息,积弊日久引起的民变。

    至于赤云都的事情,现在赵黍还不能确定具体情况,必须亲自走一趟才能查明实情。

    ……

    “这笔钱,是那位赵符吏给我的。”

    另一间房中,吴老大把几十枚银饼摊在桌上,环顾周围一圈伙计:“事情你们也听明白了,不想干的,我不勉强,拿了钱就散伙。”

    伙计们面面相觑,刀疤脸盯着银饼两眼冒光,可发现其他人都没有动作,清了清嗓子:“咳!老大,你真要跟这帮朝廷的狗腿子混一块了?”

    “嘴巴放干净些!”吴老大沉声低喝:“人家早就把我们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了,官府中人是什么德性,大家伙也明白,肯拿出钱来,那就算是好说话的。真要把他们惹急了,直接把你我几个杀了,抛尸路旁,把一车货卷走,我们有冤也没处伸!”

    房之中一片死寂,吴老大把银饼一推:“这钱我不拿,明天我要带着货去跟他们办事,你们就别跟来了。”

    有个小伙子问道:“老大,他们是要你去送死吗?”

    吴老大揉了揉脸:“你们就别多问了。我这一趟最多半个月就回来,你们想等,就在这驿站等。不想等的,拿了钱就走。别在星落郡久待,这里马上要打仗了。”

    刀疤脸左顾右盼一阵,抬手就拿起几块银饼:“我听老大你的,就在这驿站等!”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将桌上银饼瓜分一空。

    “都去睡吧,我明天一早就走。”吴老大将油灯吹灭,房陷入黑暗。

    ……

    吴老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在军队中的日子。

    五国大战已经过去十年,但那些记忆好像烙印般,深深刻在心底里,一旦闭上眼就能看见。

    整齐密集的军阵,枪戟如林,旌旗蔽空,在兵士们激昂呼喝声中,缓缓朝前方推进。

    忽而大地震动,一尊巍峨陶俑破土而出,吴老大发现自己还没有它的膝盖高。

    陶俑手持一柄三戈戟,好似宫殿梁柱上挂着斩马巨镰,掠地横扫。

    只是轻轻一挥,军阵前排上百将士瞬间阵亡。吴老大只看见三戈戟带起一抹滔天血浪,好似军中高高挂起的赤红大纛。

    左右两侧的同袍哭喊着奔逃,相互践踏,唯恐落在后方。吴老大怔在原地,只是麻木地看着巨大陶俑收割袍泽性命。

    当陶俑来到吴老大面前时,抬起脚掌,重重踩下。

    “嗬——”

    吴老大霎时惊醒,他甚至没有大声尖叫,只是带着一身冷汗,粗重喘息。

    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吴老大起身擦了擦脸,披上厚重衣物来到马厩,正好看见赵黍。

    “赵符吏?”

    此时赵黍换了一身旧皮袄,不再是昨日那青衫广袖、朱文白绶的样子,脸上好像还抹了一层灰,看上去就像是走南闯北的江湖商。

    “睡不着?”赵黍瞧了吴老大一眼:“三魂不安,自招魇魅。看来经历过五国大战的人,未必都能打磨出一颗坚刚之心。”

    吴老大没太听懂,赵黍双手笼袖,问道:“做噩梦了?”

    对方点头承认,赵黍又说:“看来我昨晚的话,让你想起战场上的经历了。”

    “赵符吏真是……神机妙算。”吴老大苦笑说:“难不成您真能看透小民的心思?”

    “猜的。”赵黍耸肩微笑:“放心好了,我不喜欢让别人白白送死。昨晚给你的那笔钱,就是让你安顿好其他伙计,省得你多费心思。”

    吴老大心中其实有几分感激,可又不好开口。就见赵黍拿出一张折成三角的符咒,抬手递来:“带在身上,别弄丢了。”

    “这是……”吴老大小心接过。

    “制邪大祝,安镇魂魄。”赵黍说道:“俗称护身符,你带上就是,以防万一。”

    吴老大将符咒塞进怀里,同时问道:“难道我们真会遇上什么妖怪?”

    “希望不会。”赵黍扭头一旁,有十几名也是身穿旧衣、乔装打扮的修士和剑护卫来到,将载有龙血脂的马车带出驿站。

    赵黍昨晚经过思虑,不打算让吴老大的其他伙计参与此事。考虑到可能发生战斗,这些商伙计的身手不足以应付强悍贼寇和潜在妖邪,那还不如带上一帮术法高手,其中也包括罗希贤和他招来的几名南方剑。

    至于怀英馆车队,就暂时在驿站多停留几天,不用急着去往郡治所盐泽城。

    ……

    运载龙血脂的马车朝着西北方一路深入星落郡,接连四五天并没有遇见贼寇劫掠。

    更准确来说,也没有遇见多少活人。

    赵黍一行人沿着官道,风餐露宿,最终来到一座小镇,发现其中平民不是逃散无踪,就是被屠戮殆尽。被杀的大多是来不及逃跑的老人妇孺,他们或是被捅死在街角,或是被塞进灶台烧死,还有被长矛挑刺挂起的婴孩,在寒风中冻成冰雕。

    食物与钱财更是被抢掠一空,不少房屋只剩下被焚毁的废墟,食腐的野狗和乌鸦往来房前屋后,大快朵颐。

    “星落郡的匪患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罗希贤看到这些场景,脸色阴沉。

    赵黍脸上不见喜怒哀乐,他小时候跟着祖父逃亡,见识过经历乱兵劫掠的乡村集镇,情况往往比眼下更为惨烈。

    相较其他年纪相仿、出身富贵的馆廨修士,赵黍算是见惯了世间生死。哪怕是罗希贤这种人,亲手斩杀过妖邪精怪,看到这种凄惨情状,也感到一阵反胃,另外还有几个人靠在墙边呕吐。

    “修炼之人不宜临近尸秽血腥,既是为了防止沾染污秽浊气,也是避免不洁景物有损清静心境。”灵箫提醒说:“修仙之辈爱惜肉身庐舍,将其视为渡世宝筏。若是久观不洁,容易生出厌弃人身之心,是自绝仙道。”

    赵黍无奈叹气:“可我是从小就见惯了这些东西,难道真像王庙守说的那样,我是一个凉薄无情之辈?”

    “未必。”灵箫言道。

    “赵符吏。”吴老大走来低声说:“我找过了,赤云都安排的接头人手不在这里。”

    “当初赤云都找上你,就是说要把龙血脂送来这个镇子?”赵黍问道。

    吴老大警惕地四处打量:“他们说镇上货栈安排了接头人手,会将我们带去别处交货。只是没想到这个镇子……现在要怎么办?”

    “贼寇劫掠此地,应该在几天之前,时间不会太久。”赵黍一下子也没有多少办法:“今晚先在镇子中落脚,看看有什么动静。”

    罗希贤也凑上前来,赵黍闻到他身上酒气:“怎么?受不了?”

    “没事。”罗希贤勉强道。

    赵黍安慰道:“一下子看到那么多死人,心里确实不好受。这里毕竟不是战场,没有彼此厮杀呐喊,没有一腔热血胆气,只有暴虐和残杀。凶煞之气不足,怨念秽气却积聚不浅,你对气机感应敏锐,难免会有不适。”

    罗希贤盯着赵黍说:“我看你倒是一脸如常。”

    赵黍没有接话,而是沉思片刻:“我有办法了……你们找几具尸体过来。”

    “你要干嘛?”罗希贤吓了一跳。

    “别问,照我说的去做就是。”赵黍也干脆撸起袖子,将被长矛挑起的婴孩尸体扯下来,放到镇子中心的空地上。

    没过多久,附近屋中七八具尸体被堆到一块。赵黍对罗希贤说道:“盯着尸体,不要到处乱瞧。”

    罗希贤知道赵黍的术法手段向来层出不穷,只得强忍心中不适,盯着被冻僵的尸体,旁边的赵黍则在低声念咒。

    咒语声徘徊耳边,罗希贤一阵恍惚,只觉得眼前视野渐渐被尸体充斥,那些死者好似活了过来,苍白狰狞的面孔纷纷朝向自己,并且迅速腐烂,发出刺鼻恶臭。

    正当罗希贤以为尸体发生异变,耳边就听得一阵清脆铃声响彻脑海,随即熊熊烈焰吞噬了所有尸体,将一切污秽不洁,彻底焚毁!

    罗希贤怔在原地,他的脸庞被火焰映得赤红,仿佛这烈焰不止将尸体焚毁,连心中那点污秽不洁也被一并烧尽。

    罗希贤就这样盯着火焰,一直等到尸体被烧得只剩白色灰烬,心中那秽恶不洁的景象彻底消失。冰冷夜风吹来,把灰烬吹得无处可寻。

    将胸中浊气一口尽吐,罗希贤感觉身心内外一片清静爽朗,他惊奇地左右观瞧,就见赵黍坐在一旁的木墩上发呆。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咦,天怎么黑了?”罗希贤问道。

    “你站了快两个时辰。”赵黍搓了搓有些僵硬的脸:“你对精思存想了解不多,这是观火焚身之法。久习此法能却疾辟邪、洞见腑脏,我只是稍作变通。先是施展幻术,利用秽恶景象迷惑你的心神,然后再一把火将尸体烧掉,顺利将你心中那点不洁念头一并焚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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