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一年,冉少棠是有机会杀死沈惟庸的。

    那碗掺了断肠草的肉糜粥已经送到少年的唇边。

    十三岁的沈惟庸,还没养出成年后那种见谁都是贼的警惕性。

    或者,他根本想不到在雷雨交加的深夜,破庙里偶遇的稚弱男童,会对素未谋面的人痛下杀手。

    冉少棠幽森的瞳眸里泛着异常清亮阴冷的光。

    那道光如冰冷刀刃,一片一片凌迟在沈惟庸的脖颈处、胸膛上、眼窝里。

    竟令端着碗要喝粥的人,似有察觉的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措手不及。“你怎地这样看着我?”外面虽然大风大雨,沈惟庸紧挨着燃烧的柴火,额头却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

    他抹了把额头,犹豫着把手里的粥推到冉少棠面前,试探着询问,“小兄弟,要不还是你喝?”

    冉少棠从即将大仇得报的迫切中回过神来,眼帘垂起间,重新换上了孩童该有的烂漫天真。

    她笑了笑,露出左颊的一朵小小梨涡,煞是好看。

    “还是公子喝吧。我已经吃饱了。”她把粥轻轻推到沈惟庸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从容按到了沈惟庸的额头上,“湿着容易着凉。”

    那一世,自己就是这样无微不至照顾着他的。可惜,却是一片痴心错付给畜生。

    沈惟庸被小男孩的举动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后仰。

    冉少棠讪讪地笑,又把帕子塞回了怀里。

    “公子看着面善,像我一个远房表哥。”她淡定地解释着,努嘴示意沈惟庸喝粥。

    沈惟庸受了委屈离开家人,得一小儿的照顾,心里竟生出无法言说的酸楚。

    他端起碗,送到嘴边。

    冉少棠的心跳得几乎连成一线,却又装得若无其事,冲着他笑。

    喝吧喝吧,喝下去,你我前世恩怨便就此了结。

    老天让我提前遇到你,就是对我的恩赐,也是对你的仁慈......

    我那痛了三世的心坑也算勉强填上了。未出世的孩子终能瞑目。

    快喝下去吧。

    沈惟庸犹豫着又瞧了面前的小人儿一眼,五官出挑俊俏,可惜眼角下的粉色胎记煞了风景。

    肉粥散发的热气扑进鼻腔,香且暖。

    对于冷雨中走了许久的他,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出身富贵之家的沈惟庸,从庙外停着的华丽马车便能辨出庙里躲雨之人非富即贵。

    再瞧他手中的这只莲花缠枝白釉瓷碗,以及蹲在眼前一身华丽服饰的男童,他毫不犹豫的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粥慢慢送进嘴里。

    冉少棠的心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她能感觉到心口上的大洞马上要填满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而且还是恨了三世的仇人,兴奋多于期待。

    然而,这种兴奋的感觉没有持续下去,沈惟庸手中的碗便被人夺了去。汤匙掉到了地上,摔成了两截,地上的半根枯草被香喷喷的肉糜粥埋住。

    少棠凶恶地站起身,想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坏她的好事。正瞧见成乙轻轻晃了晃碗里的粥,吸了吸鼻子。

    “师叔?你做什么?把粥还给他。”她声音稚嫩,语气却凌厉。

    成乙眉头皱成一坨:“不还。”

    冉少棠气极败坏的跳着脚去夺,奈何身高差距太大,如蚂蚁撼大象,白白急的她满头大汗。

    “粥是我的,我想送给谁喝,就送给谁喝。”

    她愤怒的看着师叔成乙,可是师叔成乙却铁了心的不如她所愿。

    沈惟庸起了疑心,从火堆前站起身:“小兄弟,我现在不饿了。”

    “不饿?”不饿也要给我喝下去。

    “你等着,我再帮你盛一碗。”大不了再下一次毒,断肠草她有的是。

    成乙眼疾手快拎起冉少棠的领子,把她从热气腾腾的粥锅前拎到了半空。

    冉少棠一边顾忌着不能把自己会武功的事暴露出来,一边装作孩童毫无章法的手舞足蹈瞎扑腾,与师叔成乙厮打起来。

    只可惜,成乙人高马大的占据身高优势,她完全不是成乙的对手。

    倒吓的沈惟庸躲到了一边。

    沈惟庸的父亲沈修明升迁,沈家举家从裕阳关回京。

    路上沈惟庸与兄长吵了两句,父亲知道后不问原由就责怪于他,他便赌气离开家里的队伍偷跑出来,谁知天公不作美,遇到大雨。

    本想在庙里避一避等家人来找,如今竟像是遇到了......怪人。

    那小童穿的衣饰华丽,成年男子却粗布衣衫。若不是小童叫那人师叔,他还以为男子是小童的仆人。

    可现在,因一碗粥,师侄二人大打出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有蹊跷。

    虽然这粥让人垂涎欲滴,不过,看这师侄二人为了碗粥打起来不要命的样子,还是不喝的好。

    他警惕地一步步退向门口,一直默默无语煮粥的谢迎刃,举着马勺挡住了去处。

    “公子,外面风大雨大,还是留在庙里安全。”

    处于下风的冉少棠听到谢迎刃的声音,暗暗叫了声“妙”。她怎么把这个老实巴交的孩子给忘了。

    “师兄,别让公子出去淋雨,会生病。”人要是跑了就不好逮了。

    谢迎刃没搭理这个刚认识月余的师弟,只是拿眼瞄了瞄正教训人的师父,然后乖乖的按师父他老人家的眼神行事,听话的拿开了挡人路的马勺。

    沈惟庸逮到机会,兔子一样蹿到了雨夜里,正愁往哪个方向跑,恰好此时寻他的家人已经赶到。

    外面一阵骚乱,马蹄杂沓、责备声、劝说声、欣慰声,交杂一处。

    似乎有人提议进庙里避避雨再走,却被沈惟庸坚决阻止。

    短暂的安静后,一行人冒雨匆匆离开。

    冉少棠打不过成乙,眼看着仇人消失在雨夜里,气得几乎要呕出血来。

    是沈家人,她听到了沈惟中的声音。

    冉少棠清楚记得在沈家的密室内,沈惟中沉色催促弟弟不要手软时的模样。

    他与他,他们,都是杀她的凶手,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走?

    少棠又真切感觉到了腹部被剖开时的绝望。多少个夜里梦到自己无助的捧着肚子,想要护住胎儿。可是,腹部一空,身体就像筛子漏了风......

    “姓成的,你凭什么拦着我?凭什么?”她浑身颤抖着,顾不上尊师重道,也不与他缠斗了,干脆抱着他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谢迎刃举着马勺要来揍冉少棠,被成乙一个眼神制止。

    成乙举起手中的肉糜粥低声质问双眼通红的少棠:“为什么要下毒?”

    少棠一个激灵,松了口。

    冉少棠以为自己做的巧妙,没让庙里的任何一个人瞧见,可算来算去还是没瞒过师叔。也罢,既然都知道了,她不怕说出来。

    脖子一梗,重重吐出两个字:“杀他。”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在雨声中格外瘆人。

    一道闪电从夜空劈下,轰隆雷声紧随其后。

    破庙里唯一没有倒下的那尊佛像被瞬间照亮,垂着的眸子似乎动了动。

    谢迎刃不小心瞥到,吓得差点把手中的马勺扔过去,他哆哆嗦嗦去拉成乙袖子:“师师父,佛像有异。”

    成乙甩开谢迎刃的手,让他边儿去。

    他哪有心情听徒弟混说,此刻已经被冉少棠的回答气白了脸。

    想不到自己千里迢迢要带回去的小师侄竟然人性狠毒,把人命看得如此轻贱,杀人像杀个蚂蚁。

    其实,他只是隐隐察觉粥有问题,却不想是真的。

    一路上,少棠虽说不嚷着饿,可他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实在太大,所以,自己才派遣迎刃路过镇上时购买食材,到了落脚地就立即烧火做饭。

    原本少棠一直乖乖地盯着锅里的粥,唯恐没有他的份。

    可见到突然闯进来躲雨的小郎君后,少棠就一门心思扑到了人家身上。

    明明一路上没吃过东西,竟然还说自己已经吃过了,非要把自己的粥塞到人家嘴边。成乙这才觉得蹊跷。

    抢过碗后,果真闻到粥的味道不对,似有断肠草在其中。

    一问之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师侄竟然毫不犹豫的承认了。

    成乙铁青了脸,恨不得此刻就把他拽到师父面前,让他老人家瞧瞧,这就是他老人家非要让自己接回去的孩子。

    他强压住怒火沉声喝问:“你为何要杀一个无辜之人?”

    小小年纪竟如此歹毒,一点不像师妹。就知那个姓冉的混蛋不是个好东西,教出这样的孩子。

    冉少棠被成乙问住。

    沈惟庸无辜?

    她为什么杀他?

    她的心口又开始穿堂过风。凉凉地痛。

    为什么杀沈惟庸?

    总不能说她前前世是这个少年的发妻,活活被他开膛破肚害死了。

    那一世,沈惟庸不仅害了她,还害了她的全族。

    所以,冉少棠一定要杀他。杀光沈家全家,一个不留。

    可,如果她这样说,师叔一定认为她疯了。

    药王宗不会收留一个疯孩子。

    没有了药王宗的庇护,她还能去哪?

    京都是回不去了。

    陛下已经盯上了自己,要不是父母及时请药王宗把她接走,此刻说不定她已经被陛下以陪读之名扣在了宫里。

    倘若有一天一个不小心,身份被揭穿,死她一个也就罢了,关键是要死全家,死全族。

    数百口人命,这种儿戏只有她那个奇葩爹耍得。她不想背负。

    也怪自己。方才乍见仇敌,她情绪太过激动,唯一念头只想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却未想后果。

    如果刚才真的如愿毒死了沈惟庸,还来不及毁尸灭迹,就会被赶来的沈家人瞧见。到时双方必有一场恶战。

    敌方人多势众之下,输赢未可知。

    也许再次死在沈家刀下。

    就算他们三人侥幸赢了,也难免沈家没有一两个落网之鱼。她脸上的胎记这么明显,只要有心人四处那么一打听,就会知道她姓冉。

    后果不堪设想。

    重生回来,她除了杀沈惟庸之外,最想做的就是保全家人性命无虞。

    杀他还有机会,但杀沈惟中,杀沈家全家,必须要等时间,等那件事发生才行。

    冷静下来,少棠开始认真想对策。

    幸好,她这个十岁孩子的杀意可以编个理由兜回来。

    眼下,她不说实话,就只能编个谎话。

    与师叔、师兄行了数百里路,再回想师叔在冉府里对阿爹的态度,以及他看阿母的眼神,少棠多少也能猜出师叔的心思。

    她虽姓冉,却是故人之子,师叔当然还要照拂。

    寻思到这儿,少棠眨了眨眼,泛红的眼圈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欲滴未滴地看着脸气成紫茄子的成乙。

    “师叔,我阿母让我给你带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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