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海州军与晋西蕃兵作为西路军的先锋,乘船杀奔湖州。

    船队靠岸时,竟没有匪兵来骚扰,竟连探马也不见,马扩便知,这陆行儿本领有限。唤来俘虏询问,原来那陆行儿本名陆昊,原是归安县的捕快,倒是与梁山戴宗类似,生的一副好腿脚,跑起来疾如奔马,便得了陆行儿这个诨号。

    这陆行儿也是摩尼教中人,那边方腊起事,他这里也便上下串联,聚众杀官,占了湖州城,与太湖中的司行方相呼应,俨然成了一路诸侯。

    马扩和杨惟忠两人带兵来到了湖州北门,只见城门紧闭,城头上站满了匪兵,城门楼上有几个将领打扮的人在指指点点,让俘虏去认,那陆行儿正在其中。

    杨惟忠挨挨蹭蹭地过来,说道:“那个,马宣赞,咱家,儿郎们都累了,天色也不早了,这个,要不……”

    马扩忍不住乐了,“老杨,你以为,我会让你的骑兵去攻城?”杨惟忠脸一红,期期艾艾地回道:“那个,也不是,可是,俺们也遇到过……”

    马扩明白了,正容说道:“别人可能拿你们当填旋,我不会!谁的命都是命,一样金贵。这仗,该咋打就得咋打。到了你去拼的时候,可别怂!”

    杨惟忠不由自主地一挺胸脯,大声说道:“真刀真枪,俺们谁都不怕!只要你家公平……”说着说着,声调却又降下去了。

    马扩叹了口气,拍拍杨惟忠的肩膀,安慰道:“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实孩子!宽心吧!往后,不会让你活得恁的憋屈了。”转身命令:“关胜,派人用震天雷轰开城门。抓紧时间,今天大伙儿进城过夜。”

    杨惟忠正自感动的两眼发红,只见马扩身旁那红脸长髯的营将举起长刀用力挥动,海州军中便跑出两人,一个弯腰抱着寒瓜也似的物件,一个举着长牌,遮挡城上的箭矢。两人跑向城门。耳边传来马扩笑吟吟的说话,“传令下去,把战马的耳朵都堵上。”

    杨惟忠好生惊讶,不知堵马的耳朵和攻城是个什么关系?却又不好意思去问,以免人家嘲笑他没见识。正疑惑间,只听一声山崩地裂也似的炸响,一阵灰尘大雾般的腾起,然后,那雄阔得不像话的城门楼,竟然塌了!

    杨惟忠惊骇莫名,想做些什么,只是耳鸣目眩,任一处身子都不听使唤。勉强转头,求救似的看向马扩,见马扩笑着对他说了句什么,却只是嘴动,一丝声音都听不见。

    马扩见他愣着,回手一指,杨惟忠地转头,转到一半就恍如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却原来,有很多蕃兵不理马扩的军令,没堵战马的耳朵,此时,马都惊了,有的乱蹦乱跳,有的瘫在地上屎尿齐流。

    任是杨惟忠急的跳脚,蕃兵们都吓呆了,竟没人去安抚马儿。城上城下都是过了一刻钟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马扩看着杨惟忠那哭丧的脸,促狭地笑道:“若是真的依令而行便不会如此。这‘震天雷’也算不得十分响,不过是第一次用来破城,大家伙儿少见多怪罢了,以后听得多了就不怕了。如今,你部还能战否?”

    杨惟忠抬眼看看,那城门已不知去向,城门楼少了半边,上头的人,包括那陆行儿,怕是尸骨无存了。此时正是进城抢东西的时候,哪肯落于人后,急忙甩了甩头,说道:“俺们步战也是当行呢!俺奔西城,你去东边,如何?”又见马扩似笑非笑地瞅他,想起破城之因,不由老脸一红,小声嗫嚅着说:“俺遇到好东西,也留你一份。”

    马扩知道有些事在所难免,叹了口气,厉声说道:“不准纵火,不得胡乱杀人,不可奸**女,违令者斩!”说罢,挥挥手,带队向湖州城内冲去。

    杨惟忠吃了一惊,望着马扩的背影自语道:“封刀吗?那还怎么打仗?!不过,这小官人好大的杀气……不可招惹呢。嘿!跟着喝汤就好了。”转身大喊,“留一半人看马,其余的跟俺进城!”

    海州州衙。

    马扩背着手来回溜达,一边看着几个军中掌书记整理户籍图册,一边听着坠在屁股后的杨惟忠唠唠叨叨,“谁成想,这湖州城里,比俺们家乡还穷哩。你说的,不准杀人,纵火,玩女人,儿郎们记着哩。那个,也就没找到什么好东西,那个,送过来哩……”

    马扩听得不耐烦,停住脚步,说道:“拿回去吧。那三不准,你做到了,就该奖励。还有,城中的尸体要派人清理,提防瘟疫。各个放粮点也要派兵守护。我说,瞪什么眼?!那粮是你从山西带来的?百姓们快要饿死了!你也是五品大员,有点出息成不?”

    杨惟忠陪着小心笑道:“俺这不是穷怕了嘛。嘿嘿……以后,俺跟着宣赞,怕不有好日子过?那个,宣赞,昨日,攻城,那个雷,嘿嘿……”

    正说着,马振群进来报告:“禀宣赞,有人闹事,不让放粮。”

    “哦?新鲜了啊!开天辟地也没听说有拦着不让放粮赈灾的。带上来,给大伙儿瞧瞧。”马扩快要气乐了,真是奇了个怪,今天要开眼了。

    不一会儿,马振群领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走了进来,“禀宣赞,就是此人阻止俺们开仓放粮。”

    那人闻听,眉毛一立,喝道:“你要放的却是我家的粮!我自然要阻你。”林冲见马振群口齿不利,上前问道:“阁下何人?你说那粮是你家的,可有凭证?”

    那人见马振群退后,自觉胜了一阵,愈发挺胸叠肚地说道:“湖州谁个不知那粮是陆行儿抢我家的?如今我来领会自己的东西,还须什么凭证?”

    马扩在旁冷眼观瞧,身后站着一个团结兵指挥,此人复姓欧阳,单名睿,便是湖州人士,特意从谭稹那里借来充当向导的。

    这欧阳也眉眼通透,赶紧凑上来低声介绍,“此人叫做王雪峰,是湖州有名的无赖,原本舔了朱的腚,帮着收集奇花异石,巧取豪夺,害了不少人家。陆行儿起事,这厮跑得倒快。这会儿冒出来,不知发的什么疯。”

    马扩点点头,这是还不知道罪己诏,想着扯朱的虎皮回来继续作威作福,却往军队的刀口上撞,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马扩走上前,笑嘻嘻地问道:“王员外是吧?那些粮食既是你的,为何不向陆行儿讨要?”

    那人一拍大腿,说道:“妈妈唉!陆行儿凶得很哩。不是我跑得快,早成了野鬼孤魂了。哪里还敢向他讨要?”

    马扩笑容更盛,“你怕他,不敢要。却来这里讨要,是觉得我好欺负?”

    “这……哪里的话,言重了,言重了。”那王雪峰故作豪气地挥挥手,“你们不是朝廷的官吗?那就是自己人了。我在朱那里也是挂了号的。”

    马扩盯着那张令人作呕的油脸,叱道:“跑!”

    “什么?”王雪峰不解地问。

    马扩缓缓说道:“你方才说,你跑得快。现在,跑给我看。”

    那王雪峰迷惑地眨了眨肉缝中的眼睛,开始发觉不对劲了,生生堆出一脸的谄笑,“将爷。我这一身肥肉,哪里还跑得动?”

    马扩扳下脸来,“既跑不动,想必就是陆行儿有意放你,你这头猪!定是方匪一党。林冲!将这叛匪拖下去,斩讫报来。”

    那王雪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屎尿齐流,连声大叫“饶命!我是良民啊!冤枉……”

    “这……宣赞……”林冲这个人,冲锋陷阵不居人后,当街杀人就要左思右想。杨惟忠在旁看不过,嘟囔着,“老林真不爽利。”抬手揪住王雪峰的发髻就往外拖。这蕃将本就视人命如草介,又正在想方设法讨好马扩,干起活来那叫一个麻利!几个呼吸的工夫,已将那猪头割了下来,血淋淋地呈上。

    马扩赞许地点点头,“扔出去喂狗吧。你也该回去整军了。待辛兴宗来接防,咱们就拔营南下。”

    杨惟忠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林冲小心地劝道:“宣赞处置这等腌小人,当是大快人心,却也须防着朝中御史弹劾无故杀人,何况,要平息地方,也得依靠大户、乡老……”

    马扩摇摇头,打断他道:“正是要三军用命的时候,谁敢捣乱,不怕官家跟他急?那些朝官都不是笨蛋,此时忙着撇清和朱的关系尚嫌不及,如何会为这么个蟊贼出头?至于为何要杀他……”

    马扩抓住林冲的手臂,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便是要告诉你,好人不得做。反贼来了,杀人放火,那厮跑得比兔子还快,知道咱们是好人,是官员,便来讲规矩,要好处。如果我让他说下去,铁定还会抬出朱来压人,不杀他,岂不显得咱们和朱有牵连?最重要的,是这般恶贼瞧不起好人,因为你有牵挂,有原则,这厮们却没有面皮,没有底线,做起事来什么约束都没有……”

    放开林冲,马扩意兴阑珊地坐到榻上,“所以说,好人永远被坏人欺负,方腊讲‘二宗三际’,也就是这么个道理。你是个守规矩的人,花石纲沉了,先想着使钱脱罪,事情不谐才上了梁山,‘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都是讲得出道理的。可是啊,君子可欺之以方,讲道理的人没有好下场!我不想讲道理,起码,招呼这些混蛋,我要做立规矩的人。”

    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林冲,马扩转头问欧阳,“此地可有真正良善的官绅人家,能够协调地方,迅速安定局面?”

    那欧阳抱拳说道:“禀宣赞,有。城南云巢乡有一张姓望族居住。家主叫做张临赫,书画双绝,只因未曾出仕,声名不显。上一任家主是他的族兄,叫做张先,字子野。”

    “莫不是‘张三影’?”马扩想起来了,这个张先于仁宗天圣八年中进士,历任宿州掾,吴江县令,嘉禾判官,永兴军通判,知渝州、虢州。英宗治平元年,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家居,擅长小令,亦作慢词,与柳永齐名,有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世人称为“张三影”。其父张维,少年贫困,耕读为生,善教其子,以吟咏自娱。

    张先晚年为思念老父,以父亲的十首诗作为蓝本,绘制了一幅流芳百世的《十咏图》,1995年,这幅《十咏图》参加拍卖,由故宫博物院以1980万元竞价成功,买下收藏。

    “正是。宣赞既知此人,再好不过。这家人乐善好施,名声极好,若能出面,四乡皆服。”

    “好!备马,我这便去拜访。”

    云巢乡位于城南三十里左右,欧阳领路,马扩带着亲卫队纵马跑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农庄,迎面是寨门,左右是丈余高的围墙,一直延展到两侧的小河旁边。

    大队骑兵的到来,早已惊动了庄中团练,大宋缺马,便是湖州厢军也凑不出百十匹马来,如今兵荒马乱的,却不知是哪方的骑兵,所为何来?寨墙上、寨门后,已经陆续有持弓带刀的身影出现。

    众人在寨门前下马,欧阳屁颠屁颠地跑过去通报。不一会儿,寨门大开,一行人迎了出来。只见当先一人,布衣纶巾,三缕长须,步履中仙风道骨,眉浓嘴阔,凤目狮鼻,神色间淡定从容。

    马扩敛容,正身,朗声说道:“可是庄主当面?马扩来得莽撞,打扰了!”那庄主回礼道:“宣赞大名,可止小儿夜啼。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说不得莽撞。宣赞,请入内奉茶。”

    进了庄子,众人直奔中心地方的一处大宅。这里的院墙略高于寨墙,一水儿的青砖砌成,四角各有三丈高的箭楼。如此防御,难怪能够免于战火。这大宅,前面三进似是专门用作了议事之所,主人延请各人到了厅堂,各自落座。

    马扩端起茶来润了润喉咙,开口说道:“某等此来,是专为请先生出山,平定湖州态势,使民众各依本分过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那庄主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漠然说道:“听闻,贵军入城时杀人盈万,却不料宣赞竟是系念百姓,心怀慈悲之人。”

    马扩一皱眉,分说道:“这就是以讹传讹了。湖州百姓,多有受摩尼教蛊惑而从贼者。战阵之上,焉得容情?破城时,某已约束军士,不准杀人、纵火、淫掠,又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不说慈悲,但尽本分而已。”

    那庄主抚掌叹道:“竟是如此!所谓‘谣言止于智者’,这一遭,倒是我轻信人言,失了计较。宣赞勿怪。”

    马扩摇摇头,说道:“值得甚?我说的真假,先生到了城里,自然分辨清楚。”

    欧阳在旁帮腔道:“是哩。先生不喜某等丘八,也须顾念四邻,可怜那些百姓呢。”那庄主沉吟着道:“多蒙青眼。只是某乃村夫,未曾习得攀龙之术,不堪世用,宣赞还是另请高明吧。”

    马扩看出来,这庄主心里已是愿意,只是在拿乔,不轻易吐口罢了,便笑着加了一把火,“也不须麻烦先生多时,多则十几日,少则五六日,朝廷就会委派官员过来。先生权当帮我们这些粗人分担一些事务便了。”

    “罢!罢!”那庄主一跺脚,“吾家世居于此,乡梓有事岂能退却?某便做个‘半月太守’罢了。”

    马扩见事已谐,起身说道:“多谢!多谢!有劳!有劳!对了,还有一事要叨扰,我想见识一下那《十咏图》,还望成全。”

    庄主吃了一惊,睁着眼说道:“你如何知道此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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