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威莱斯的到来让沉闷的城堡增添了许多喜悦的气氛,无论再次被整理打扫的走廊,重新布局的大厅,还是面目一新的雕塑和盆景,都让记者感受到更多的关于兰斯洛德夫人的喜悦和偏向,她带着厚重的镜片,站在台阶上,亲口让大大小小的事情稀无遗漏地吩咐下去,真让人吃惊她的记忆。

    记者自认为此,反正他是记不得出租屋里的过期面包到底存放了多久,但兰斯洛德夫人甚至清晰表示八年前某天具体采购的食材——话说,这东西不会致死吧。

    “当然不会,”他的身边有个小女孩轻声说话。

    记者一低头,还不到胸口的女孩斜靠在栏杆上,和他一起在二楼望着忙碌的大厅,他们的脚底下记乎有十个人同时在擦拭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黑曜的地面光亮到能照映人的镜子程度。

    记者还记得与她在会厅里的一面之缘,这个矮小的孩子正是跟在威莱斯身后的乖乖女:“嘿,小女孩,你叫茉茉吗。”

    记者侧头,发现茉茉正裂开嘴无声地发笑,她顽皮似的站在栏杆底座上,双臂垂在栏杆上,蓬蓬裙下面露出一双光面长黑皮靴,那笨重的靴子似乎是定做的,记者有些疑惑这鞋跟是不是有些厚得奇怪。

    不过这样的小女孩让人感到更有活力,把之前对她惊艳的初感冲洗了不少。

    茉茉站直身子,侧着身子,裙摆遮住了脚踝,继续挂在栏杆上,好奇地发出稚嫩的声音:“米索康,你多大了?”

    记者轻轻嗓子,不敢小瞧她,绅士地回答:“尊贵的小姐,我今年二十三岁,这是否让您满意?”

    茉茉发出一声感叹的声音,闪光的眼眸发出奇特的好奇来,声音有些压低,像是小心翼翼触碰的幼崽:“这么年轻,你干记者多久了?”

    记者朝茉茉蓬松的金发头顶看去,看到了上面镶嵌宝石和黑珍珠的发饰,隐约组成了一朵花的图案,停顿了两秒,挪开视线随口说:“咱们玩个游戏吧,一问换一答,我回答一个,你也回答一个我的问题?”

    茉茉刚收拢的笑容再次展开,仿佛听到了有意思的笑话,记者不解地说:“我让你觉得奇怪吗?”

    茉茉无声地摇摇头,只是看着记者笑,记者被弄得没办法,他倒真的没想从女孩口中探出多少消息秘密来,于是干脆耸肩说:“好吧,正式地干了三年多。”

    “那不正式的呢?”

    “五年。”记者回应道。

    “你住在哪里?”茉茉紧接着又问道。

    “居无定所。”记者简短地说,隐隐察觉到威莱斯对这个女孩的乖乖女形容词汇不太准确。

    茉茉摇头,披肩的金发扫来扫去,几缕垂在了她蕾丝领口里,她仿佛不感到痒,不信地说:“你又不是流浪汉,怎么能居无定所呢,就像我住在城堡里,你也该有个自己的住处,哪怕那是暂时的。”

    记者耸肩,半开玩笑地说:“为什么不呢,我住过大桥底下,睡过垃圾堆和树林……”看着女孩瞪大了眼睛,他有些乐地说道,“你知道什么叶子能搭屋子么。”他看到茉茉已经被抓起了好奇心,才慢慢说:“芭蕉的叶子非常大,底下是枝干骨架,在上面一片片放叶子固定住,等到晚上的时候,还能听到屋顶夜雨的奏乐,悦耳又动听。”

    茉茉静静地听着,颇有些向往地发出空灵的声音说:“那一定很美妙。”

    记者挑起眉毛,一脸唏嘘怀念地感慨:“是啊,简直是一场热闹的音乐会,虫鸣、蛙叫,夜鹰、猫头鹰发笑和求偶的声音……偶尔能遇到蹦到鼻子上的蟋蟀,爬过脚踝的虫鼠、绿蛇,五彩的甲虫举家迁徙经过,竟然发现你睡觉的地方是绝佳位置,然后你就发现自个儿的地方变成了动物园——”

    茉茉睁大了眼睛,好半天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睡觉?”

    记者两手一摊:“所以我总是搬家,居无定所啊。”

    “那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当然,每天都有,就像这次,我的同僚们双双住院,最后只有便宜了我,这就是你能看见我的原因。”

    茉茉听了,不由说:“那你可真幸运。”

    记者眯着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那可不一定,也许连占星术士都测不出来呢,我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让我在这里遇见了你们。”

    “那你在野外有没有遇到野生的龙群,流浪骑士、游牧诗人和沼泽里的巫师,我在书里看到的故事都是这么写着的,惊心动魄的启程,最后大团圆结局。”

    “那可真不幸,现实生活着可没那么多探险,也没有尽如人意的结局,”记者想起那个压着不让他升职的前辈,那个女人就从来不看姑娘们才看的童话故事,这就是自己为数不多折戟沉沙的惨痛教训,只能庆幸因此知道自己适合什么,“也许我并不是主人公吧,我可从没遇见过那些大块头们,至于流浪骑士,我想他们不会落魄到四处流浪。”

    茉茉不高兴听到这些,鼓着脸跳下来说:“这一定是存在的,你没见过,怎么知道没有呢——威莱斯游历大陆,一定遇到过比你还要惊险刺激、稀奇古怪的故事,夫人对吗?”

    “当然,我的茉茉,威莱斯是个不折不扣的冒险家,所以总是将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但那不能说米索康的经历平淡。”

    记者转身,朝走上楼来的兰斯洛德夫人鞠躬,他伸出手让对方挽上来,兰斯洛德夫人和蔼地看着自己的后辈:“我记得今天早上是钢琴和语法课,你这是翘课吗?”

    茉茉略僵硬着身子,乖巧地道歉:“我这就去,我只是很想和威莱斯多说会儿话,但哪里都找不到他。”

    “他去找玛姬丽了,放心,他不会忘记你的礼物的。”

    茉茉看了一眼记者,朝他也微微点头,她的保姆站在不远处,有些神色不安地搓着手看着这边,仿佛遭遇洪水猛兽般,迫不及待跟在茉茉后面转身便走。

    兰斯洛德夫人静静地看着她们消失在走廊尽头,抬头说:“我还要去后厨查看今天的餐点,你愿意和我一起么?”

    记者扬起得体的微笑:“当然,我的荣幸。”

    厨房内外厅长桌上已经堆砌好三层的蛋糕和甜点饼干,一些冷菜拼盘已经摆开,靠墙案桌摆着泛柔光的瓷杯和碟盘,内厅里的厨师们忙碌着,顾着灶台上咕咕作响的汤品和炖菜,最远处火炉里的烤肉正在被取出来重复刷酱料,一些学徒端着干净的生菜和水果正在摆设。

    “龙肉正在腌制,准备在宴会的时候才会做——”兰斯洛德夫人转了一圈,“我们饲养的肉质属于出栏的好时期,本来是要运往首都的贡品,很可惜碰上了寒流潮,超过养殖期的肉质非常容易变老,现在就由我们享用了。”

    记者回想起湖边那些庞然大物和身上沼泽似的铁皮皮肤,压下心里的不适,“真令人期待。”

    他慢慢走着,落在兰斯洛德夫人身后,瞅准了没人注意到这边,伸手在端着饮品上桌的厨娘的手臂上,轻轻划了一下,像是拨动一把悠扬动听的竖琴,于心弦上荡出一层层涟漪。

    厨娘差点打翻瓶子,红着脸瞪了他一眼,飞快而忌惮地看了一眼前面浑然不知的主人。

    晚上七点——记者无声地说,朝莫兰达轻佻地眨眼。

    “还有采购来的香料,这玩意保存越久越香气四溢,来做烤肉非常完美,”兰斯洛德夫人转身,衣袍划出一个弧度,“莫兰达,在这里我不得不夸奖你的秘制酱料,它不仅让肉的优良品质充分地发挥,无损它的营养,更没有浪费这些上好的调料,让我们能享受一场绝美的美味佳肴盛宴。”

    莫兰达严肃地直起身子,全然没有刚才偷偷摸摸的样子,心有荣焉地说:“是的,感谢您的认可。”

    “在大家中我一直关注着你,尤其是你来得地方离这里太远,我很怕你水土不服,看到你适应良好,我很高兴。”

    莫兰达抓紧了裙子上的流苏:“谢谢您的关心,这里的人热情周到,我也很珍惜在这里的工作。”

    夫人含笑的视线从厨娘的身上转到桌上来,注意到糕点旁边的花瓶:“哦,这些花的色感真是不错,今天是谁配的色?”

    莫兰达屈膝,兰斯洛德夫有些意外地点头,赞许地朝她笑,然后走到放置碗筷的篮子边,拾起一把黄铜叉子,检查后满意地放下来,“米索康,你没有什么忌口的饮食吧。”

    记者连忙说:“我并没有忌口的。”

    “那就好——”兰斯洛德夫人点头,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莫兰达,麻烦你告述主厨那些采集的菌类务必重复检查几次,即使中毒不会出事,但那些医治药水可不好喝。”

    莫兰达走进内厅去,兰斯洛德夫人看到记者的目光追随姑娘而去,还没来得及收回,笑着说:“青春真美好不是么。”

    记者连忙收回视线:“您也风华正茂,夫人,年龄对于您来说只是个数字而已。”

    兰斯洛德夫人意有所指,回望着花瓶里血红鲜艳的蔷薇:“年轻人,万物都会逝去,世间中唯有爱……才能维系人之间的关系,抛开血缘纽带,为什么爱最为伟大呢,莫过于,它不仅能唤起濒死的求生,还能让人放下执念,抛开复仇,它更是让人焕发青春的良药,魔法并不万能。”

    记者觉得她话有深意,接话道:

    “您说的非常有道理,爱分大小,但都基于无私,它无边无际,广阔天地只有它永垂不朽。”

    “您说得非常对,”兰斯洛德夫人轻描淡写地说,“很可惜只要有一方吝啬,爱就会变成酸涩陈酒,让人懊悔终身。”

    晚上的家庭宴会占据了大厅内的一角,记者在这里第一次看全了城堡目前居住的成员,主座的是一袭黑裙的兰斯洛德夫人,她的脖子上挂着三串圆润夺目的珍珠项链,几乎再无过多的装饰,着装轻便而庄重。记者和摄影师坐在她左下手,他们的对面,第一位是刚游历归来的威莱斯,第二位是一冷艳美目的陌生女人,接下来是个腼腆的姑娘和乖乖女孩茉茉。

    记者如坐针毡的原因不是因为离兰斯洛德夫人太近,而是摄影师的身边,是鼎鼎有名的葛坦杰伯爵——如今首都权贵圈内炙手可热的交际达人,这位伯爵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记者来之前可还听到他和国王名下首席歌唱家在热恋之中,打得火热。

    葛坦杰伯爵毫不在意自己的坐席被安排了最后,举起酒杯,风度翩翩朝着兰斯洛德夫人说:“敬我们永远如初的姑婆,愿您的光芒照耀我们流芳百世。”

    兰斯洛德夫人默不作声,放下切肉的刀叉,自顾自地擦嘴,继而端起酒杯自抿一口,随着她的动作,在场没有一个人附和着葛坦杰伯爵作出敬酒的动作。

    冷艳女人毫不顾忌有外人在,给了葛坦杰一个嘲弄的笑,讽刺着对方的自作多情,旁边的两个女孩则慢条斯理地埋头吃饭,仿佛隔绝外界一切。

    威莱斯手下不停,伸出臂膀在大盘中叉了又一块烤肉,毫不在意地说:“叔叔,我以为你是专门为我回来,我还为大家都准备了一份精心的礼物呢,您可太伤我的心了。”

    葛坦杰伯爵放下手臂,对女人的冷嘲视而不见,从善如流地温和说:“当然,不然我不会千里迢迢赶回来,你还记得若夫列耶的雇佣兵么,如果你没有摆脱他们的话,那必会归来得更早——那些都是帮你的家伙。”

    威莱斯惊呼一声,朝着兰斯洛德夫人说:“原来那些是叔叔雇佣的,您真应该好好夸奖他一番,他帮了我好大忙呢,虽然我心惊胆战以为是不同批的劫匪。”

    记者往嘴里塞了一块所谓现煎的龙肉,一边努力不露出太过震撼的表情,一边感慨着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么舒坦,他还从未品尝过如此鲜嫩多汁的龙肉,原有的味道不需要太多覆盖佐料就很完美,和烤制的丰富味道肉类完全不在一层。

    他悄悄注意自己的余光,看见葛坦杰坦然地说笑着,真是心底里佩服对方的脸皮。

    兰斯洛德夫人在沉默中终于赏赐葛坦杰伯爵一个目光,她举起杯子:“敬自由,敬健康,敬威莱斯的平安归来——以及,我敬爱的葛坦杰伯爵的来访,你们的聚集,是我今年在这里得到最好的礼物。”

    记者突然一个咯噔,连忙收回瞩目光。

    葛坦杰伯爵微笑着,斜眼看了一眼记者他们,看着他们提心吊胆地一起举杯,笑眯眯喝完了自己所有的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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