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泛绿的通道一点点被打穿,忙了快两个时辰,众人终于修好了道路,返回上一层。
匆匆忙忙回到师长附近,王柱清点铁具时,骤然发现队伍又少了两个人,全然不知是何时失踪的!
他只好跟师长说了众人遭遇,表明自己已经完成任务,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诺——回到地面的承诺。
苗姜只是冷淡地点头,又道:“去吃饭,两刻钟后回来。”
王柱心头一冷,嘴里应着是,脚步愈发沉重滞涩。
待走到看不见师长的地方,他才开口道:“吃饭就在前面的湿泥地里,挖泥笋……我也没想到师长不许我们回去,只有石牌奴才会吃泥笋。”
“泥笋是什么东西?”问这问题的只有厉九川。
“是……虫子。”王柱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脑子里在想怎么才能让祝公子不揍自己,“我真不知道师长居然不让回去。”
话音落下,有人肚子里传出一阵叽咕声,干了长时间的体力活,他们都饿了,要是饿得太久,再出什么意外的话,可能跑都跑不动。
众人不再磨蹭,大步朝前出发。
很快,厉九川便看见了另一个巨大的泥茧巢,和炎琥引他去的地方极为相似,但巢泥缝隙里没有荧光。
此时已经有不少黄杉举着火把,在泥地里开始翻找了。
王柱找到一个正在分火把的熟人,要到两根,递给厉九川一支,“泥笋就是这边土里的一种肉虫子,挖出来皮白的能吃,青的要丢掉,吃的时候挤出里面的内脏和泥巴,最好用火燎一下。”
他说着,厉九川已经看见有人从地下挖出长长的如蚯蚓般的东西,一节一节地蠕动着,两三个手指粗细。
他们只是简单地将虫子从上到下一捋,挤出里面黑乎乎的东西,便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时而咬断了虫躯,下半截像鼻涕似的掉到泥里,又飞快地钻进去。
“你们一直都吃这种东西?”厉九川眉梢微扬,似是不满。
“吃这个能活,别的不行。”王柱神情无奈,“就算连泥一起嚼了,也不会死。”
他弯腰欲要挖掘,突然又警惕地看向一处角落。
几个光着上身的小孩正默不作声地盯着所有黄杉,哪怕离着很远,都能感受到那股宛如实质的恶意。
杀掉黄杉就能成为黄杉,就可以回到地面,不用吃虫子,可是这些黄杉怎么还跟他们抢虫呢?
有人举着火把靠近那些孩子,火光照耀中,能看见他们苍白糜烂的皮肤,稀疏粘湿的头发,个个瘦得像饿鬼,四肢细长脑袋硕大。
黑乎乎的背篓像龟壳一样长在他们背后,脖颈上挂着坑坑洼洼的石牌显露了他们的身份。
火光一靠近,他们就后退,一拿远,他们又如窥视猎物般盯着众人,着实令人心生厌恶。
“兔崽子们是想找死吗?”有人咬牙切齿地挥舞铁铲。
“杀两个就好了。”有人开口提议道。
明明是同根同源,却在身份变化后视对方如仇敌。
厉九川瞧着众人,心中揣测,若是神灵喜欢看戏,这样的戏码祂是否最喜欢?
不等手执铁器的人接近,石牌奴纷纷顺着岩石缝隙逃离,剩下的黄杉才安心“吃饭”。
等到时间快到,王柱准备和大部队离开,却见厉九川蹲在角落,完全没有走的打算。
“祝公子,这边没有神光庇佑,火把烧着,人就容易晕,现在不快点走,要是出事就不好啦。”王柱显得很不安,剩下的十个人也围在左右,低眉顺眼中暗藏贪婪。
“不了,我要再等会。”厉九川淡然拒绝,眼神落在远处一个黄杉身上。
这家伙饿得厉害,别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他还在疯刨泥地,不知不觉就里人群远了些。
王柱看到这里,嘴角微动,仍旧开口道:“快走吧祝公子,这里真的不能待了。”
厉九川瞥他一眼,“有什么我不能看的?是石牌奴让那个黄杉陷入幻觉的法子,还是接下来你们也打算分肉吃?”
王柱心底一颤,这个小公子比他想象得更加聪慧,也更加现实。
无论是远离人群的黄杉,那吃到凸起的肚皮,还是周围藏匿的石牌奴充满血腥的眼神,都瞒不过这位。
“您既然已经知道结局,那还有什么看的必要呢。”王柱小声地喃喃,本没抱着能劝动厉九川的希望,却见这小公子哥突然起身。
“你说得对,没什么好看的了。”
厉九川的视线从洞穿黄杉喉咙的石片上收回,得手的石牌奴们已经蜂拥而上,接下来分肉的环节,他确实没什么兴趣。
如果石牌奴就是这样的存在,黄杉也不过是披着孩童皮囊的怪物罢了。
王柱并非因为杀人而愧疚,只是怕千夫所指而紧张,他甚至是在展现一种强大的天性,隐瞒真实的自己,以融入他期望的群体。
祝家小公子会认为杀人不对,杀人是件可怕的肮脏的事,那么他就要装得无比罪过,无比惭愧,才能博得人同情乃至怜悯。
厉九川看透这些,心里竟也不觉得多么厌恶,蚂蚁之间的小技俩,怎么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他既将这些可悲的“祭品”视若无物,又对这些孩童们最后一丝渴求希望的执念抱以少许宽和,这并不矛盾。
就像王柱时时刻刻想杀了他,但又处处提醒他保护他一样,前者是本能的欲望,后者是孤悬一线的理智。
见祝小公子站起身,王柱也松了口气,可其他人却纹丝不动,如同围成圈的饿狼。
这会根本不是最好的机会!
王柱沉着脸呵斥:“快走!待会石奴盯上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无人响应,厉九川也只是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瞧。
他还没有受伤,这和商量的不符,现在出手也是徒劳,这层还有师长,就更危险了。
王柱心里转过这些念头,猛地抬脚踹向一个拦路黄杉,“都干什么?吃饱了脑子就坏了吗?让苗大掌事和裘师长等我们?都不要命了?!”
师长们的凶威终于让众人挽回些许理智,他们不情不愿地拖动脚步,开始往回走。
接下来仍是艰辛的苦活,疏通地道洞穴,填补裂缝,为了避免黄杉们死得太多,苗姜也跟着来了二层。
随着前面通道的修补完善,厉九川一行人也去了距离更远的地穴,暗淡的荧光和压抑的黑暗,又将让人内心深处的邪恶蠢蠢欲动。
锤铲砸石头得梆梆响,一下接着一下,初时还正常得很,可没过多久,就掺杂了异样的声音。
若有若无的沙沙声自某个角落由远及近,众人听得头皮发麻,却什么都找不着,看不见。
王柱艰涩地吞了口唾沫,虽然苗姜也在二层,但离他们少说也有六百尺距离,还没算上弯弯曲曲的通道绕了多少路。
就算立马往回去跑,要不了两步,人都死绝了!
茧谷的二层明明没有这么凶险,为何神灵都不保佑他们了呢?平日里连石牌都不会随便死,可现在铜牌都不知死了多少。
他不明白。
这时,一直蹲在旁边“当监工”的祝小公子忽然站起身,竟然冲着发出声响的角落走去,全无畏惧之意。
其他的黄杉顿时骚动起来,如同看见身投虎口的羔羊,恨不得放声大吼,自己“饥肠辘辘”等候良久,看中的珍馐却投了别人的口,谁能不气得牙痒?!
可黑暗里的不是山虎,是无可匹敌的怪物,就算群狼齐攻,也是有去无回。
纵使黄杉们急得上窜下跳,厉九川依旧心静如水,他能断定藏在黑暗中的秽兽和“绿蚊”不是同一种,也必须要知道这东西究竟有多强。
能否独自杀掉秽兽,是他日后逃出生天的关键。
杀意在胸膛凝聚,仿若燃起一团炽烈的火,视野迅速变暗,鼻口似乎失灵,连身后焦急又嘈杂的声音也在飞速远去,只将这无声无色无味无气的世界留给他。
陡然间,死寂的世界亮起一丝泥棕色的光。
厉九川周身的毛孔也随之一紧,身体于意识先一步做出判断,猛地跃向高空!
还未等他站稳,地面传来的震颤隔着脚底板也令人心惊,飞溅的碎石泥沙扬了他满头满脸!
顾不得抖落泥沙,厉九川眼前的“棕线”忽地暗淡下来,几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差点让他跟丢。
与此同时,一种鲜明的醒悟也浮上心头,给了他难言的懊悔感。
这东西钻进了地下,应该带把剑的!哪怕只是一把镰刀,一把铁铲也好!
没等厉九川后悔完,那丝“棕线”再度亮了起来,是发动攻击的前兆!
迎着刮骨呼啸的气流,厉九川不退反进,胸膛里的杀意犹如沸腾的岩浆,喧声嚣天,要直冲到九霄去!
没有刀剑又如何?!我并指即剑,踢脚是刀,照样杀你如屠狗,斩你是天命!这诸天众生孰不伏吾刃之下,孰不死于吾念之间?!!
厉九川双目怒睁,高举手臂劈了下去!如同电流蹿进了身躯,他只觉得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一抹奇异的流光钻入他指缝,随之而来的锋锐气息轻易划破了前方的阻拦,而滔天的血浊腥气也将他轰然淹没!
王柱呆呆地站在原地,两膝发软,一股温热涌向下腹,险些没憋住。
他看见祝涅腾空而起的瞬间,一条十人合抱的巨大“泥笋”冲出地面,像大花般炸开的口器恶狠狠地嚼碎了山壁,却恰好和小童“擦肩而过”!
他看见庞大蠕虫于眨眼间钻入地下,击碎的石块像砸死虫子般,碾得几个黄杉肢体横飞,犹带腥气的液体扑在他脸上,就像冥河里粘稠的死水。
他看见祝涅落地之际,庞大蠕虫那口狰狞獠牙正巧破地而出,如同囚笼将小童吞入深渊!
然而就在虫吻合拢的前一刻,那蠕动的遍布褶皱的潮湿皮肉噗嗤裂开!
好似有无形的巨刃自天而降,平滑又整齐地将它分为两半,连同口器上尖锐的獠牙,都一分不多地被切开,露出里面荧绿的牙髓,淅淅沥沥地跌落汁液。
祝涅平静得近乎冷酷地站在原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他手中凭空多出来的一柄血剑,在无声地嘲弄着众人。
王柱终于支撑不住,啪地一屁股坐倒在地,腿软得直抽筋。
他真是疯了竟然想杀了这种怪物,夺取玉牌?!区区一个玉牌在这种人眼里算得了什么?!就算不修炼传承,也是常人难以匹敌的变态吧!
王柱还没从沦陷的惊恐中缓过神,就看见祝涅提着剑朝自己走来。
孩童乌黑的眼睛满是血色,杀意涌动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缓缓举起剑,地上的黄杉如狮虎口中的绵羊般瑟瑟发抖,窒息到喉咙里都发出咯咯怪声。
眼看剑尖悬到脑瓜顶,一股骚臭骤然冒了出来,王柱屁股下飞快地涌出一摊“水”。
祝涅不易察觉地皱起眉,手腕一翻,血剑噌然入地,又在剑身即将碰到尿液的瞬间,悄如流萤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厉九川下意识捏了捏空空如也的掌心,整个人才慢慢驱散了满腔暴戾的杀意。
他瞄了眼王柱,这厮脸上竟混杂着狂热的惊恐,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噗通!
王柱突然匍匐在他脚下激动地大喊,“我相信您了!求求您带我们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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