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九川看着面前苍老的身影,忍不住喊道:“爻……嬷嬷?”
身材高大,面容粗砺的老妇人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们,直到“厉九禾”化身的巨大冉遗飞奔至面前,她才轻轻地开口。
“回来吧,少爷,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低哑的声音仿若呢喃,像一阵裹着沙尘的风。
厉家双子与她擦身而过,谁也没有出声,就这么遥遥地逃向远方。
老仆长长地叹了口气,朝耸立的乌峰九次跪拜,方才起身追向厉九川的方向。
奔行不知多久,厉九川只觉得脸都被风刮得麻木,随行的赵青二人喘着粗气,似乎快要坚持不住。
“厉九禾”终于停了下来,张口吐出厉九川,自己本身也恢复了原来样貌。
厉九川这才有机会查看周围的环境,他活动活动筋骨,发现这里是一处背阴的水潭,潭中没有游鱼,只飘着几只小虫。
季欢喘得像风箱似地道:“主上……这究竟…呼…是,怎么回事?”
赵青也重重地坐在地上,面色不解。
厉九川一时竟也不知从何说起,众人面面相觑,周围顿时陷入了寂静。
“这是个陷阱。”
“厉九禾”打破了沉默,“有人夺走了九川的心锚,放在所谓的红铜盒子里,迫使他前来上水渡。”
“是神袛所为?”赵青问道。
“是,所以我们只能逃。”
“不是的。”厉九川忽然打断他们,他神情低迷,“玄天仍然活着,上水渡依然有信仰玄天的信徒,我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算什么?”
此前厉九川一直认为自己回想起来的一切都是事实,他是被玉始欺骗跌位的玄帝意识,玄帝就是他,他就是玄帝。
但根本不是这样。
信徒们依然有自己的神明可以信仰,他只是一个被“本体”割舍的,弃之无用的意识。
甚至,“无上玄天”连杀死他,归化于己的兴趣都没有,仿佛他只是最不起眼的尘埃。
玄十一都需要这位帝君以欺骗的手段伏杀,而他呢?只是在众多安排下被推着前进。
自己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对于“无上玄天”,对于玄十一他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厉九川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且乏味,甚至心灰意冷。
如果神灵知道一切,他的所作所为,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像是知道厉九川所想一般,“厉九禾”拍了拍他肩膀,“想想那座城,想想雷劫之下,你都对自己说了什么。”
纵使真正身处绝境,也不可放弃。
守候在玉城那缕意识,以一扇衣袖阻隔天雷,外界雷霆滚滚,袖内一片安然,在那个时候,他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厉九川轻叹了口气,既然他还存在,那么必定还有存在的意义,他还活着,路还要走,一切都要继续下去,不为自己,也得为了……信徒。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扫过赵青和季欢,顿时凝固住了。
季欢看似在假装思考,藏在背后的左手却又忙又乱地将什么东西往赵青盔甲里塞。
一条黑漆漆的小尾巴和乱扒拉的爪子,显然属于某条渭水湖里的黑蛟。
“这是什么?”厉九川眼里掩饰不住怒色,“来一趟上水渡连家底都要搬干净?你俩怎么不把隐市和青茗会都扛上?”
“啊……”季欢眼神乱飘,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道:“我没打算带黑蛟,它也是偷偷跟来的,我又不能扔下它……”
缩小得像个蚯蚓似的黑蛟叽叽歪歪从季欢指缝里挤出来,发出蚊子似的细细的叫声,然后冲进厉九川撒欢。
后者越发无可奈何起来,他在乎的一切都在这里,就令他更加无法放弃求生的希望。
“厉九禾”微微一笑,“现在咱们能谈谈怎么逃离上水渡了吧?虽然大樂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最少你还有青茗会。”
“怎么逃?”
“上水渡地分五处,北水、南火、东青、西金、中土,此地乃乌峰九泉,向来是北水人墓葬之地,向西三千里是魂河之尾,溢散到大樂的传承种都是从那里消失的,但不知道人能不能逃掉。”
“厉九禾”接着道:“当然距离这边最近的游龙行是回到大樂最快的法子,只离我们有五百里,可遍布各方信徒,有去无回。此外就是魂河畔的魂舟,但只有云渡的人接引才能用。”
季欢忽然道:“我知道还有个地方。”
两人对视,同时开口道:“长乘谷。”
厉九川投去疑惑的眼神,顺手把黑蛟捞进怀里。
“有传闻说长乘能不经过游龙行或者魂舟就能去往现世,甚至有人亲眼见过他出现在大樂某个地方。”季欢喃喃道,“我记得隐市似乎有个特别之处,好像能通往世间各地。”
季欢曾是经历过帝陨的龙裔,上水渡的秘闻他自然知道不少。
“游龙行是什么?”赵青忍不住发问,正好问出厉九川心中所想。
“就是有种形如龙而非龙的灵,我们管它叫游龙,可以乘坐这种生灵飞过魂河。”季欢解释道,“但早在很多年前就被云渡的人垄断了,建造了游龙行,只有买他们的游龙引才能乘坐。”
厉九川点点头问道:“所以我们该选什么法子离开?”
“除了魂舟,三种方法依次尝试。”
“厉九禾”接着开口道:“先去长乘谷,看看这个孙子……咳,看看这个家伙还认不认你的情,没记错的话,隐市就是他给你的吧?”
“但谁知道他是不是奉了无上的命令给的。”厉九川叹道。
“厉九禾”摇头道:“不管是不是,他那都是最好的离开方法,我们都得尝试。第二个就试着混进游龙行,看看能不能坐游龙去,实在都不行的话,再去魂河之尾。”
“为什么第二个不是去魂河尾?”厉九川不解道。
“因为没有把握。如果说去长乘谷有三成把握,游龙行有一成,那魂河之尾连半成都没有,因为那不是给人走的路,也只比直接趟水渡河好那么一丝,稍有不慎,可能连魂魄都别想留下!”
“那能不能抢一艘魂舟呢?”
“舟上有五帝印,无论谁在船上,帝君们都能看见。”
厉九川表示自己明白了,又道:“长乘谷在何处?”
“西南三百里。”
厉九川几人离开死水潭没多远便看见一户农庄,院子用石块和篱笆围了起来,附近的竹竿上晾着几套宽大的衣衫。
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几套棕麻的斗篷。
“厉九禾”轻车熟路地翻进院子,将衣袍都扯下来丢给几人,“这是巡山人的小居,衣袍是备给前来歇脚的传承者的,你们先穿上遮住脸,出了这座山,外面人烟就会多起来,注意不要让传承者发现自己。”
“传承者?外面也会有凡人吗?”
“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会有传承资质,和大樂比起来,这里出现传承者的可能确实大很多,但仍有相当一部分是裸虫。”
听见最后两个字,季欢忍不住把“厉九禾”看了又看。
几人披上斗篷,遮住面目,顺着西南方向一路前行,没过多久便遇上了成片的村落,好在村民们都不怎么搭理他们,甚至还有人故意避开。
厉九川边走边打量四周破旧的草屋木房,看见大多数村民穿着都是麻衣粗布,赤脚而行,一张张面孔都显得麻木僵硬,仿若看见狮虎野兽在村落里散步,连孩童都被他们抱进屋子,关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我们?”
“主上,没有传承资质的人,在上水渡都是奴隶,当然大世家可以免去奴隶的身份,但也只是比这些人好了一点。”
“因为传承者能随意主宰他们的生死,才让他们如此畏惧吗?”
“不全如此。”
“厉九禾”打断二人对话,指着前面一座连绵的山峦道:“穿过那座山,就是长乘谷的范围,里面便没有凡人了。所以……”
“所以只要遇见人,就是敌人?”厉九川问道。
“不,得看长乘的态度。”
“厉九禾”摸了摸下巴,精致的小脸毫无情绪,“反正诸事小心。”
山间无路,赵青顶在前面披荆斩棘,刚走到山脚,便碰见一位白衣少年。
这少年脚蹬云履,大袖飘飘,眉目间神情恬淡,似乎早已料到有人前来。
只见他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抬手指向远处一座剑削似的山崖,“奉家师之命,已修整小筑等待诸位贵客来访,请随我来。”
那山崖半腰处俨然修着一排小筑,起伏回转,宛如缠在山腰上的一条长蛇。
“你是何人?”赵青替众人问出心中所想。
“长乘贰。”少年神情不变,率先向前走去。
一种异样感浮现在厉九川心头,他总觉得这人似乎哪里不对劲,但偏生又说不出来。
赵青回头看着自家主上,等他决定去还是不去。
厉九川看了看“厉九禾”,但后者什么也没说,似是也在等他的决定。
“先去看看。”厉九川揉了揉眉心,“大家切记不得随意分开。”
众人应是,随即跟上少年步伐。
待来到小筑之下,长乘贰蹬着山壁,几个纵身便跃上山腰,然后站在梯道口,遥遥地俯视众人。
几分渺然的云雾不时遮挡他的身影,隐隐露出一道窥视的眼神。
“他盯着我们干嘛?”季欢有些不满地皱起眉,“这人怎么感觉像是有病呢?”
赵青点头道:“我也觉得他看得我很不舒服。”
“难道是主上杀了长乘叁,他想报仇?”季欢猜测道。
“不会。”
“厉九禾”否定了他们的想法,“长乘门看似亲如一家,但和天宫、山神殿,都没有什么区别,为了同门报仇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们的老祖宗下令。”
“那万一……”
“没有万一。”
“厉九禾”抓住厉九川的后襟,斜斜地瞥了季欢一眼,“我们非得去不可,只要找到长乘能离开这里的法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回过头,几个起跃,身影很快出现在小筑之上,但细若蚊呐的声音在季欢耳中响起。
“你最好给我小心点照看自己,否则就算你要死了,我也不会救你。”
季欢神色茫然,直到连身边的赵青都出现在小筑上,他才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请诸位贵客随意住下。”白衣少年指着面前一排屋舍,“这些都能选。”
说罢,他整理衣袍,似是准备离开。
“且慢,你家师祖何在?”厉九川突然开口道:“我们有要事相见,不可拖延。”
长乘贰回头,神色木然道:“我家师祖闭关,马上就要出来了,请小住两日,不会有人来找你们的。”
厉九川微怔,心中的异样感更加难以言述了。
目送少年离开,“厉九禾”开口道:“咱们暂且都住在一个屋子里,这两天正好探查一番,看看长乘谷离开上水渡的法子究竟藏在何处。”
“为什么要住在一个屋子里?怕有人对我们下手?”季欢好奇道。
“厉九禾”冷笑,“等人家宰了你才住一起的话,还有什么意义?探查的时候切记小心,两两一队,你跟我走,赵青跟九川,九川把黑蛟带上。”
“如此分配恐有些不妥吧?”季欢又不满地道:“明显我应该跟着主上,赵青实力还不如我高。”
“赵青稳厚,加上黑蛟可护九川周全,你性子跳脱,容易被人调虎离山。”
“可是……”季欢张了张嘴,“你不是女的吗?你要跟我们住一起?”
“……”
“厉九禾”愣住,他差点忘了自己用的是谁的身躯。
“不如九禾单独住一间,我和赵青住左边,季欢住右边,这样三间房连在一起,也很安全。”厉九川想了想道。
“不行。”
“厉九禾”冷冰冰地拒绝,“所有人必须待在一起,想活命就听我的。”
季欢和赵青的眼神愈发怪异起来,厉九川叹气道:“好吧,那就听你的。”
“厉九禾”接着道:“今夜就去探查,我和季欢去谷西,找长乘藏起来的东西,你俩悄悄出谷往北走,分不清方向就站在山巅看,有一处光秃秃的地方,那就是你们要去的方向。”
“魂河之尾?”季欢接了话头,“不是说探查长乘谷吗?你让他们去那干什么?”
“找后路,你们得确保一旦发生意外,咱们朝那个方向逃离时,路途无碍。”
“……好。”
厉九川有些心情沉重地应道,玄十一的口气就像他们必然会遇上意外似的,这么严肃的态度也极其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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