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不少学生已经停下来,不再读书,而是看向这一老一小。小赟虽然尊重陈永,但是更爱真理,他撇撇嘴道:“对简文上的理解,就一定是对的吗?尽信简文,而不加以分辨,只是道听途说便以为得道,那还不如没有简文。老师既然觉得简文上的话都是可信的,我且问你,武王仁乎?”
陈永一听这话,更加愤怒,心说一般人谁敢说这话啊,当即回骂道:“当然仁!”
“这是简文上记载的?”
“自然是。”
“既然仁,为何《武成》中有会于牧野、流血漂杵一言?既是仁,吊民伐罪,纣王失德,缘何那些人不拱手而降?《成武》中又载,前徒倒戈,以迎王师,既然已经倒戈以迎王师了,武王却杀得兴起以致流血漂杵,又怎么能说是仁呢?我们虽没打过仗,也不知杀多少人才能流血漂杵呢?”
小赟伸出两个手指头,哼笑道:“既然简文是不可能错的,那么由墨家的辩术,可推出两点:要么,武王不仁;要么,老师得承认儒生的理解未必就是简文书本上的本意。
“你要是觉得你们理解的一定对,那就是武王不仁;如果你承认历代大儒理解的有错,那武王可能还是仁的。老师选一个吧。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儒者认为的仁,就是杀得血流成河、杀得越多越是仁,先生要非这么说,那也我没办法。你选一个吧。”
听了小赟的质问,陈永冷汗直流。顷刻之间,他已经将自己所学的一切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想要绕开墨家辩术的推理之法回击这句话,可怎么也想不出到底应该如何反击。
仁,是陈永这个儒生信奉的治国之道的基础,这是一种天人感应之下最重要的道理。
所谓人以行感天,天亦以行应人。统治者只有仁,才能感动上天,上天也会为此做出反应,四海升平。
所以当年鲁国实行初税亩的第二年,鲁国大旱,蝗虫肆虐,饿死无数。真正的君子要把这件事当成是喜事、好事。
因为不仁,才有蝗灾。如果鲁王能够在经受了这次天灾后幡然醒悟,复井田之法,这场蝗灾的功劳是大于无灾的。故君子要深为喜而侥幸之。
仁基本能解释所有的历史,从商汤灭夏到武王伐纣,从大旱蝗灾到风尘雨雪。
但仁到底是什么?陈永难以回答的,只是刘赟问的那句在前徒倒戈之后还杀得流血漂杵,到底是不是仁?如果不是,那么武王得天下就不能用仁来解释,整个天人感应的体系也就彻底崩坏了。
刘赟在一旁悄悄看着老师的脸色,知道武王仁不仁这件事此时是不能否定的,因为这是陈爷爷的信仰问题。而显然,陈爷爷是位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之前武王不仁的问题已经彻底激怒了陈永,当他的脸色已经从愤怒的红变为激怒的紫时,终于破口斥责道:“小人狡辩!子曰,是故恶夫佞者!对这种小人的狡辩言辞,根本不需要争辩!”
小赟摊手道:“子还说,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智者不失人。难道君子是不智的吗?其实我认为,武王是仁的,流血漂杵也没有记错,只是解书的人解错了,以至于让武王承受了不仁之名。”
小赟的话,就像是漆黑夜空中东方亮起的一抹霞光,又像是乌云遮天时空中划过的那道闪电,让陈永瞬间看到了希望。
小赟引诱道:“老师是君子,再有人问及武王与漂杵之事时,你又该怎么回答?学生倒是能回答,让老师知道这句话本来是什么意思。日后若再有人问起,老师也可以回答出仁与漂杵是怎么回事。”
可是小赟在陈永眼中,终归是小孩、学生,当不起这个三人行中的师,可如果不问清楚,自己终究心有不甘,担忧有人借此生事,再有此问。
此时学堂里所有学生都已经围了过来,或是看热闹,或是想看看刘赟是不是真的通晓道理,可以将这位老师说服。
众人相互传言刘赟要老师向他求教,三人成虎,传得越来越邪乎,所以一个个都吓得不轻,心说这怎么可能?
陈永很憋屈,看着周围这么多的学生,那些学生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包括他的亲孙子陈彻。明知道小赟在逼他,却也无可奈何。
他不认同小赟讲的大部分东西,但他已经很佩服小赟的才学了,同时他又觉得如果是真正的君子,遇到可以借鉴的学问是应该问的。
就算求教于小赟,那也只是询问武王与漂杵的问题,而不是说真正信服了他的其余学说。
但是,他也知道,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这些学生却不会像他这么想,到时候学生把此事传开了,自己这一问便相当于是赞同小赟的全部说法……那宰予就真成画寝了!
小赟见他还在那犹豫,又接着下了猛药,叫道:“你不解漂杵之意,堕武王仁名,是为不仁;明知这个问题可以被解答,却不去问,是为不智;知道将来圣王可能因此而被人误解,却不试图弄清楚,是为无礼;知道自己错了却不以为耻辱,是为不勇。不仁、不智、不礼、不勇,你有何面目佩玉称为君子?”
陈永面色涨红,心头学的那些东西一股脑地挤在一起,没了主意。好半天,他终于向后退了一步,面带怒色地朝着小赟行了一礼,低声带着恨意道:“请教!”
这一礼、这一声请教,顿时引来了周围无数的惊呼声。学生们跟着陈永学习儒学这么久,这老师向学生请教简直是旷古罕有之事,一个个的嘴巴里都像是塞了几个鸡蛋!
陈永此时是黄泥巴掉裤裆,怎么也说不清了。他请教的,根本还是儒学中的问题,而不是别家的那些东西,更不是宰予画寝这谬论!
这就像是读书人和流氓吵架,两人的方式肯定不同,但可怕的是这个流氓不动手反而之乎者也,这就让读书人无可奈何了。
小赟也知要适可而止,尽管他已经太过张狂了。他摇头晃脑地说道:“昔日武王伐纣,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王以二月癸亥夜阵未毕而雨。
“大雨倾盆,战于牧野,于是乃有《大明》中最后一句,肆伐大商,会朝清明。说的便是牧野一战后,天地放晴。又知太公望深知兵法,武王虽会盟八百诸侯,然暴纣待带甲之士数万,武王兵少。以太公望之知兵,必临河布阵。临河布阵,以河为侧翼,兵少必以此阵。
由此推之,武王临河布阵,纣王兴兵,太公望亲驾驷车冲击,徒卒倒戈,纣王之甲士屠戮倒戈之卒,血水混雨,沿河而下,这才有流血漂杵之说。”
陈永暗道:“如他这般说,不但可以解血流漂杵一句,更可证明尚父知兵、纣王残暴、武王仁德……如此一来,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不是血流漂杵记载的不对,而是解书之人说的不对啊……”这是个极好的结果,完全将这句必定会引出许多争论的词句用一种让人接受的方式解释出来。
众人听小赟这么一说,配合上诗经《大明》一文,牧野的场面竟似逾越了六百年出现在脑海中。
其时五星相聚于西方、几日内天却有大雨、众人皆以为天命不在周,唯独武王圣断。尚父掌兵,沿河布阵以河护其侧翼,尚父以七十之躯亲自驾车冲击,徒卒以纣王暴而武王仁倒戈,不想那纣王之甲士以戈矛刺倒戈之徒卒,血流入清河之中,徒卒争相逃命,跃入已被血水染红的清河之中,盾牌飘起,武王唉声不忍……越想越是入神,忍不住噫的一声赞了出来,这一瞬间的功夫,之前的那些愤怒全都消失了。
正准备为解这一句话感谢一句眼前这个怪学生的时候,小赟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陈永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
“这便是墨家以闻知而说知的推理之术,若无墨家此术,武王蒙不仁之冤矣!”
陈永本以为,小赟多少会有点君子之风,所以给他解释一番流血漂杵与仁的关系后,心怀一丝感谢。可他没想到,解释完之后,却是浓浓的嘲讽:你们的仁,却要靠墨家的说知之辩术去证明!刘赟这孩子简直视儒学于无物!
陈永的脑袋里此时就像是锅中煮沸的油,落入了几滴水,炸成一团。按古之君子——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上一事来说,就算让武王背上不仁之名,也不可与墨家妥协。宁可武王不仁,不可用墨家说知之术!
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按这么理解,又应该借鉴墨家的辩术,丰富自己的理论,师以墨者以制墨。
这完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究竟哪种才算是君子所为呢?
陈永不知道那天自己怎么迷迷糊糊地走出的学堂,再后来,学堂的那些学生就全由小赟教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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