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写好了,只有一页内容。

    虞宁初让杏花偷偷将这封书信交给了李管事。

    李管事乃母亲身边的老人,祖籍京城,作为母亲的陪嫁,李管事一直在替母亲打理嫁妆产业。

    虞宁初还让杏花交待了李管事一句话,只要李管事尽快将这封信送到沈三爷手中,她就可以带李管事回京。

    沈氏看不上寒门出身的虞尚,李管事心里也是看不上的,所以在沈氏死后,李管事便只听虞宁初的话,虞尚夫妻俩几次想从李管事手里抢走沈氏的铺子,都被李管事巧妙地化解了危机。这样的忠仆,再加上回京见亲人的诱惑,虞宁初相信李管事会竭尽全力帮她。

    过了两日,李管事打着给虞宁初请安的名号进了虞府,悄悄告诉虞宁初,信已经送出去了,走得官路,不出意外,一个月肯定能送到沈三爷手中。

    剩下的,就看京城的态度了。

    虞宁初只能耐心地等。

    .

    沈氏的忌日是七月初十。

    这样的日子,虞尚的嘴角却一直挂着一丝笑,不知在高兴曾经处处瞧不起他的妻子如今只能孤零零地长眠地下,还是在高兴不久之后,沈氏的女儿就要嫁给曹参将,给他找了一个得力的好女婿。

    虞宁初表现地与平时无异,像一株不起眼的青草幽居在自己的小院,只有杏花知道,姑娘吃得越来越少了,本就纤细单薄的身子明显地消瘦下来,常常坐在窗边对着院子里的桂树发呆,像一只被囚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初十刚过两日,曹家的媒人又来登门了。

    陈氏做主,两家开始正式议亲。

    这日,陈氏送走媒人,过来告诉虞宁初,说家里已经将虞宁初的庚帖交给媒人了,等媒人去寺里问了吉凶回来,若是大吉,月底两家便正式定亲。

    虞宁初连强颜欢笑都不屑伪装了,只平静地看着陈氏:“母亲贤惠多年,如今却要把我嫁给那种人,难道母亲不怕外人唾骂你继母心狠?”

    陈氏笑了笑,目光慈爱地看着虞宁初:“曹将军英明神武,多少闺秀想嫁他都没有门路,唯独我撮合了你,外人只会夸我待你视如己出,怎么会骂我呢?阿芜莫要替母亲担心,安心待嫁吧,瞧你瘦的,趁出嫁前赶紧多吃点,养足了力气,将来才好伺候将军。”

    虞宁初拐着弯骂她,陈氏便暗里讽刺了回去。

    这种心狠又厚颜无耻的人,虞宁初不想再浪费力气与她多说。

    陈氏笑容得意地走了。

    刚回到正院,门房突然派人来通传,说京城平西侯府的三夫人来了,身边还跟着两位年轻的公子。

    陈氏心里一咯噔,三夫人,那岂不是虞宁初的亲舅母?

    三夫人怎么来了,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

    无论如何,贵登门,陈氏都不能给三夫人吃闭门羹,让丫鬟帮忙整理一番珠钗,陈氏赶紧朝正门走去。

    到了门口,就见门外停了两辆青盖马车,车帘垂落遮掩了里面的情形,车外有两匹黑马并立,马背上分别坐着一位玉树临风的男子,锦袍华贵,气宇轩昂。其中穿紫色锦袍的男子约莫双十年华,神色冷峻威严,穿青袍的男子温润如玉,只是见到她,眼中也浮现厉色。

    陈氏心中惴惴,勉强撑出笑容来:“是舅夫人吗?哎,舅夫人与公子们远道而来,怎么也没提前打声招呼,我与老爷好出城相迎啊。”

    她站到马车前,对着车厢里面道。

    车前伺候的宋嬷嬷瞥她一眼,转身去替主子挑帘子。

    陈氏下意识地探首往里望。

    帘子挑起,露出里面一对儿主仆,丫鬟暂且不提,那三夫人不愧是京城里的官夫人,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流露出贵妇人的雍容华贵,非真正的名门闺秀绝对养不出这种气度。陈氏嫁给虞尚后,好歹也做了几年官夫人,然而此刻见了三夫人,陈氏顿觉自惭形秽,被三夫人淡淡一瞥,她下意识地垂了眼帘,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

    宋嬷嬷与丫鬟扶着三夫人下了车,与此同时,沈琢、沈逸兄弟俩也跳下马,恭敬地站到三夫人左右。

    三夫人上下打量陈氏一眼,淡笑道:“你便是要将阿芜嫁给曹老将军的陈氏?”

    这话一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陈氏面色一白,心中震惊,这门婚事,京城如何会得到消息?而且,沈氏死后京城都没怎么来信关心过虞宁初,便是知道虞宁初要嫁给曹奎了,三夫人怎么还亲自跑来干涉了?

    不等陈氏回答,三夫人径自道:“带我去见阿芜。”

    那颐指气使的态度,分明是把陈氏当丫鬟看了。

    陈氏暗暗咬牙,却不敢表现出不满。

    虞宁初的亲舅舅沈三爷虽然是侯府庶子,可沈三爷仪表堂堂才华横溢,曾经连中三元,被皇上钦点状元时,沈三爷也被吏部尚书看中,将爱女许配给了沈三爷。也就是说,眼前的三夫人既是侯府儿媳,也是尚书府的姑奶奶,随便哪个身份都能碾压她。

    “阿芜住在后院,舅夫人与公子们先去厅堂歇息,我派人去叫阿芜过来。”

    陈氏赔笑道。

    三夫人勉强认可了。

    陈氏马上叫丫鬟去请虞宁初,然后她一边给三夫人带路,一边好奇地看向沈家的两位公子。

    可惜,三夫人并没有给她介绍的打算。

    到了厅堂,陈氏请三夫人上座。

    三夫人面无表情地坐下,沈琢、沈逸并肩站在了她左侧。

    陈氏知道,三夫人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她打量两个少年的模样,猜测年轻些的应该是三夫人的儿子沈逸,至于另一位,看年纪,只有平西侯府世子沈琢能对上,可是,沈家三房的事,堂堂世子爷来搀和什么?

    三位京城来没有任何与她寒暄的意思,陈氏攥攥手中的帕子,脑海里思绪万千。

    过了一刻钟,虞宁初还没有出现。

    三夫人皱眉问陈氏:“我看你们这宅子也就三进,怎么请个人去了这么久?”

    陈氏也不知道虞宁初在搞什么,被三夫人一催,便叫身边另一个丫鬟去看看。

    那丫鬟刚跨出厅堂,抬头一瞧,回头朝陈氏道:“太太,大姑娘来了。”

    陈氏先是松了口气,转而又开始担心起来,虞宁初那死丫头,心里肯定恨着她,等会儿见了三夫人,会不会趁机告状?

    思忖间,外面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陈氏带着一丝探究看着门口,纳闷虞宁初为何耽搁了这么久。

    三夫人也有些紧张。

    她知道丈夫沈三爷从未忘记过远在江南的小姑,只是小姑当年犯下的错太严重,三爷没办法替小姑求情,只能不断地劝说小姑珍惜婚后生活,别再惦记荣华富贵。小姑脾气执拗,厌烦这些劝说,最后干脆断了书信往来。

    小姑去世时,恰赶上三爷外放做官,官务繁忙再加上距离太远,三爷没法亲自赶过来,而她才刚刚小产,动不得身,就只能派管事过来看看。

    小姑死了,留下一个女儿虞宁初。

    三爷认为,外甥女是虞尚的亲女儿,虞尚怎么都不可能苛待了亲生骨肉,而侯府一直没有接济过虞尚什么,虞尚想必早已心有怨言,所以他若写信给外甥女,只会增加虞尚对外甥女的厌恶,不如保持距离。

    隔了一千里,他们以为虞宁初至少拥有父亲的疼爱,谁曾想,六月里竟然收到外甥女悲戚欲绝的求救信,虞尚这狼心狗肺的父亲,竟然要把年仅十四的女儿嫁给那种人!

    三爷人在官场走不开,那就由她这个舅母来!小姑已经为她年轻时的错误付出了惨重代价,三爷为了侯府的体面从未开口要求过什么,如今外甥女都快被虞家逼死了,她说什么也要把外甥女接回京城。

    光线一暗,门口多了一道纤细的身影,一袭碧色罗裙,衬得她面如春雪。

    当她抬眸看来,露出一张清瘦却明艳的脸,三夫人不禁一怔。

    她与小姑是同龄人,她也曾见过少女时期的小姑,沈氏之美,凡是她出现的地方,其他所有女子都只能沦为绿叶,哪怕是皇宫里的公主王府里的郡主,也难与沈氏争艳。

    眼前的虞宁初,容貌与沈氏酷似,却比沈氏更美。

    但虞宁初与沈氏又是完全不同的,沈氏艳丽得似牡丹花王,骄傲睥睨目中无人,虞宁初更像悄悄在水中孕育的一朵娇荷,低调得不为人知,直到一场风雨来袭震开了密布其周围的层层园叶,才终于叫人窥见她的仙姿玉骨。

    同为女子,三夫人都不禁惊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

    她正欣赏着小美人的美貌,却见美人脸上突然滑落两行清泪,跟着便是泣不成声了。

    “舅母。”

    虞宁初更咽着跨进来,扑跪到三夫人面前,眼泪很快便打湿了三夫人的裙摆。

    其实她该高兴的。

    因为知道与曹家交换了庚帖,虞宁初刚刚都已经死心了,可就在她倒在床上苦苦盘算是否还有生机的时候,三夫人来了。

    京城与江南相隔这么远,舅母岂会白走一趟,一定是来给她撑腰的。

    有人给她撑腰,她不用再嫁曹奎了,多好啊。

    过来的路上,虞宁初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在舅母面前好好表现,知书达理多讨舅母的喜欢。

    只是才来到正院,还没看到那位要给自己撑腰的舅母,虞宁初便忍不住哭了一场。

    一个人无依无靠地过了这么久,终于也有人愿意护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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