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店中,就看见财记和山记正在和曹迅说话,后者眼神一亮,“财记,他回来了。”

    魏来财一惊转身,立刻哈哈微笑了起来,“利哥,你可回来了!可等得急死我了!来,我给你介绍,我上一次和你说过的,七哥,七哥,这位就是利哥。从大陆过来的卢先生,您可别看卢先生年纪轻轻的,真正是英雄出少年!以后咱们可要好好亲热亲热。”

    他哇啦哇啦喊了一通,卢利礼貌的笑笑,看向正在站起来的趸七,他生了一张小脸,偏偏戴着一副大墨镜,遮住了鼻尖以上的大半部分,倒像是带着一个硕大的面具似的,“能听粤语吗?”

    “能的,七哥请坐。曹迅,倒茶来。”

    趸七坐在他对面,魏来财坐在邻近了一张餐桌前,闷头抽烟,好像对他们这边的事情根本不放在心上似的,“……我听财记和我说起过你,细路仔……,胆子很大嘛,水深水浅都不知道,就敢一个人来香港闯天下?”

    “七哥您太抬举我了,我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还是嘴上没毛的半大小子,说什么闯天下?不过是青蝇之末,附骥千里——靠着财记等江湖前辈,哦,当然,还有七哥赏我一碗饭吃。”

    这句话中使用了一个典故,旁人大多听不懂,也包括趸七在内,不过他虽然生得丑陋,人却不笨,猜出来这是句好话,“嗯,”他面上七情不动的说道:“我在财记那里见过你通过关系运过来的东西,只能说马马虎虎,不过还算有点斤两吧。胜在是从大陆运回来的,……财记,你来和他说。”

    “哎!”魏来财火烧屁股似的站起来,绕到他旁边落座,“利哥……”

    “财记,您可别这么叫我,七哥真龙在前,你管我叫利哥,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干脆,您就叫我利记就得了。”

    趸七突然仰天打了个哈哈,看他的样子,好像要说什么,但嘴巴嗫嚅了几下,终于又咽了回去。这番做作,倒弄得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是要干什么?“财记,人家利记既然说了,你就客随主便吧?”利记和痢疾同音,因此有意折辱,

    “那好,以后就叫你利记得了。”魏来财从进门开始,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退过,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高兴,不过卢利想,大约是上一次运输过来的蔬菜,确实得到了好评。事实和他猜想得差不多,经由魏来财的叙述,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九龙苑是香港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之一,虽然比不过香云居那样,背后有jing卫集团庞大的资金做后盾支持,却因为名字起得有意头,也在香港有着众多广泛的食客群,特别是店中的九龙阁——这是九龙中最大包间的名字——因为房间内有仿照故宫九龙壁而制成的一面浮雕,更成为很多香港富豪、大门巨族每逢红白喜事,婚庆宴请的第一选择。每年到了九、十月间,客人想在九龙阁订上一场包间,可谓庶几难矣。

    九龙苑的生意之宏大,远不是卢利这样一个小小的火锅店可以比拟的,ri进斗金自不待言,而作为酒楼的老板,来自台湾的宁凝南,自然是最开心的,九龙苑开业二十六个月,前期总投入的一千余万成本,已经赚回了三分之一,而且随着港英zhèng fu借全球经济腾飞的东方,大规模的开始建设港九、新界等地区,来自世界各国的热钱源源不断的涌来,更使香港各行业的前景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一般。按照他的计算,最迟到83年年底,所有的成本都可以顺利收回,剩下的,就全他娘的是赚的了!

    但身为餐饮业的从业者,宁凝南很清楚,在菜品上的推陈出新,才是留住老客人、招揽新客人的不二法门,因此不惜花重金,从另外一家香港著名的食府,名为麒麟阁的,挖来主厨石廷远,因为这件事,同为业界公会成员的麒麟阁之主叶非凡对他大为不满!人前人后的痛骂宁凝南,后者却根本理也不理,经济社会,挖角也是正常的,你叶某人出不起钱,人家要和我走,你怨得谁来?

    石廷远到了九龙苑之后,很快开发出新菜品来,例如百花大玉、酱炒翘尾虾球、鲍汁扣螺脯、铁板葱香石斑等;其中特别有一道菜,名为明虾菜胆竹荪炖鸽蛋,采用极上好的明虾、青菜心、竹荪、鸽蛋等物,先把明虾去头、背壳、留尾、背部剖刀至腹,然后经过拍薄、裹上淀粉、焯水等工序,即可入盅等待备用了。

    明虾的处理虽然有些麻烦,但这道菜最主要的一味材料并不是它,而是以喧宾夺主姿态出现的青菜心和竹荪,特别是后者,选用上好的竹荪,才是重中之重。竹荪是一种只有在南国竹林中才会见到的珍贵植物,新鲜的时候,它的深绿sè的菌帽、雪白sè的菌柄,粉红sè的菌托,还有在菌柄顶端有一围细致洁白的网状裙从菌盖向下铺开,像极了一个戴着帽子、不敢以娇容示人的美女,羞答答、娇怯怯的等待着人们的采摘。

    竹荪是业内行家认定的草八珍之一,具有相当的营养价值——实际上,任何一种可食用菌类,其营养价值都是相当高的。大中华地区,除了内地之外,主要是台湾省内出产,但产量并不很多,而且大多供应本岛和ri本,香港市场能够得到的份额有限,很多以经营山珍海味为主打菜品的食府,经常为了竹荪的份额闹得一塌糊涂。好在宁凝南本身是台湾人,拥有这样的天然条件,大多都可以得到比旁人多一些的产量。因此他是不用担心东西不够吃,唯一挂念的问题就是:你们能吃多少?

    这种情况在九龙苑得到从魏来财那里运过来的菜品之后,有了些许改变,从 北地运输过来的各sè菜品的质量远过于仓库中所储存的同sè菜品,一开始的时候,连石廷远也没有在意,不过是经过水发、焯熟等惯常的工序之后,装在盅里,做成上桌而已,但在吃者,特别是那些有经验的食客吃过之后,立刻发现了问题。

    6月22ri,是萧远的生ri,他特别邀请了一些生意场上的朋友到九龙苑用餐,其中也包括欧裴琳颖母女和欧氏企业的一些人,如欧子豪、欧家海等。萧远本身是粤省人,而且在大陆一直生活到年过而立,才来到香港,对于故乡,念念不忘的除了父母二老的坟茔之外,就是产于南省的某些土特产品了。其中也包括竹荪。偶尔的一次商务宴请过程中,经由九龙苑方面的推荐,萧远品尝过一次,当时真是为能够在在暌违家园良久之后,再吃到故乡的滋味而激动,甚至连本来邀请的客人也冷落到了一边,当即把宁凝南和石廷远叫来,详细询问了一番。

    这二人也并不知道菜品等原材料的来路,含糊其辞的答复了一番,将这件事敷衍了过去。事后也并未深究,只当是经过石大厨的生花妙手cāo作之后,连一贯讲究饮馔之道的萧远也征服了,宁凝南为此还特别奖赏了石廷远两个月的薪水;不料等到他第二次、专为品尝这一道菜而在此举办的生ri晚宴上,萧远却再也找不到那种旧有的滋味了!

    萧远对于食物有jing到的鉴赏力,他自问自己的舌尖是不会欺骗自己的,当即让人再度把宁凝南两个找来,当众质问;宁凝南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豪尔……’他叫着萧远的英文名——萧远的英文名本来叫霍华德,豪尔是昵称——笑嘻嘻的说道:‘怎么了,凭你量大集团董事会主(席)的身份,居然也来吃霸王餐了?没说的,只要你豪尔一句话,今天这顿饭,算我请你,就当为你庆生了!’

    魏来财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这本来是一句玩笑话,不料萧远却真动了怒气,席间暴走大发作!据说当时差一点连桌子都掀翻了!来宾给他弄得不欢而散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为了这一次尝到的明虾菜胆竹荪炖鸽蛋滋味不对,萧远只说九龙苑做事不地道,以次充好,坑害顾客,甚至告到了餐饮业公会头上——以他在香港生意圈中的地位,要是九龙苑拿不出合理的解释的话,就真有可能会对其生意有极大的影响的。”

    “这话不对,”不及卢利说话,曹迅先开口了,“所谓公道自在人心,而且食客的口味偶尔有点变化,也是常理。他怎么就能这么说话呢?”

    趸七抽动鼻翼,呵呵呵的一阵冷笑,“你这个细路仔,说话不能算错。不过你可不要忘记,人家来你这里吃饭,是花了钱的!这就是主顾,你只知道找别人的问题,如何是处事之道?”

    曹迅心中不服,还想再说,卢利摆摆手,制止了他。他知道魏来财几个人过来,不是为了给他和其他人讲故事的,又何必纠缠?“那,后来呢?”

    “后来,宁先生那边经过查问,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我……七哥,你来说吧?后面的事情,你是亲历者,对不对?”

    趸七点点头,接过他的话头说了起来,“宁先生把赛蒙——就是石廷远——和我一起找去,详细问过了一遍,不瞒你说,当ri我听说萧先生大闹酒宴,大约就猜到了是什么缘故,不过这种事,我人微言轻,岂敢多讲?现在给人家大老板问到了,自然问一答十……,”

    卢利心中冷笑,人微言轻?在我们面前,你看是好大的架子、派头啊!可见孟子云:临下骄者,事上必谄,真是至理名言啊!

    趸七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在腹诽自己,管自说道:“……到这时候,宁先生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让我和赛蒙亲自到冷库中去找,说来好笑,这一次财记运过来的竹荪,和在台湾所能见到的完全一样,根本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

    卢利哈哈一笑,说道:“七哥、财记,你们是专业都分不出来,干嘛,还指望我这半路出家的吗?”

    “不不不不,不是那么回事。”财记说道:“因为分不出来,所以七哥他们干脆也不分了,最后决定,把所有的这些竹荪不分良莠,一概用作他途,一切等到从大陆运输过来竹荪之后,再安排制作明虾菜胆竹荪炖鸽蛋。在这之前,把这道菜从菜单上撤下来。所以呢,七哥这一次拨冗随我过来,就是想问问利记,新一批的蔬菜,几时可以起运?”

    卢利琢磨了一会儿,很有些大惑不解的问道:“七哥、财记、山记,你们容我问一句啊,为了一个竹荪,不至于七哥枉驾屈尊吧?这一点东西,说一句难听的,戋戋之数,济得什么用?”

    趸七几个相视一笑,“正是这句话了,竹荪不过是其中之一,其他从大陆运输过来的蔬菜,在厨余之地,消耗得非常之快,实话告诉你吧,利记,上回咱们运过来的3,000多磅蔬菜,在九龙苑只卖了不足四天,旁的不提,大葱就全都没有了。”

    “大葱?我记得有1,600多斤吧?”

    魏来财啪的打了个响指,“没错!怎么样,利记,如今知道我财记这么多年的江湖没有白走吧?这种东西,我拿眼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可惜,就是太少了一点,要不然的话,你能谈下来多少,我就要多少。”

    卢利笑笑不语,对趸七说道:“七哥,是这样吗?”

    趸七倨傲的一扬下巴,卢利很是猜不透他这样的动作的言下之意,依旧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瞅着他,“大侄子……”这片刻之间,趸七又换了个称呼,说道:“不要说老叔不照顾你初来乍到,年轻人到香港来闯天下不容易,这样吧,我不管你运过来多少磅的蔬菜,都要紧着我趸七先挑,你放心,价钱上我亏不了你——港九、新界,谁不知道我趸七牙齿当金子使?”

    “那,七哥,我请问一声,您既然要先挑,肯定是把好的都挑走了,剩下的那些,我怎么办呢?”

    “我管你?”趸七说道:“所以说,大侄子,老叔教你个乖,这种鲜鱼水菜的生意,最主要的全在保鲜。没有了这个,其他的什么也不要提。”

    卢利心中暗骂,这还用得着你教我吗?

    趸七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做派多么让人厌恶似的,大包大揽的说道:“大侄子,这件事嘛,就这样定下来了,你没有意见吧?”

    “没有,您怎么说怎么好。”

    “好小子,快人快语!你定着几时出发?我和你一起去。”

    “没问题,等我确定下来了,再亲自去请七哥。”

    趸七面子挣了个十足十,哈哈一笑,就要起身告辞,便在这时候,门口走进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正是拿生了一副混血儿长相的严国恩,在他身边还有山记和另外几个人,其中一个嘴巴动来动去,也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

    卢利不认识,趸七却是认识的,脸sè一紧,嘴角抿紧,又像是憎恶,又像是畏缩似的拱拱手,“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通哥、历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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