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眼睁睁地躺到天蒙蒙亮,兵营里传出了起床的号子声,有志要去跑操,起的早,豆花忙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有志站在豆花床前,看着她刷子样的眼睫,俯下身去,就要亲上一口。豆花假装说了一句梦话,脑袋一侧,翻了个身,躲过了有志。

    接下来的日子,有志在队伍里当差,豆花就在栈暂住,有有志罩着她,没有欺负,没有压迫,日子过的到也消停,只是她心里慌慌的,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点都不真实,甚至还没有在谷子地时踏实。

    有志是个爱干净的男人,头发常常梳的一丝不苟,小白脸上搽着百雀翔,一身制服常穿的笔挺板正,皮鞋常是油光锃亮,一尘不染,看起来确实风流倜傥,风度翩翩。和那天被鬼子追赶着,走投无路的狼狈相相比,确实是判若两人。但豆花不太喜欢现在的有志,总觉得现在的有志是在天上漂着一样不真实。她更喜欢那一天的有志,那一天的有志一瘸一拐,身上流血,头上冒汗,浑身上下都充溢着男人的荷尔蒙气息。

    豆花就问他:“鬼子现在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肆意妄为,你们口口声声喊着抗日救国,也不见得你有甚么作为,天天就在三十里铺悠哉悠哉窝着,喊操训练,吃吃喝喝,是等着鬼子送上门来吗?”

    有志说:“这你就不懂了,磨刀不误砍柴工,仗也不是天天要打。”

    豆花听那个勤务兵说,鬼子这些日子频繁扫荡,所到之处,烧杀掠抢,八路那边忙着和鬼子鏖战,疲于应对,也不见有志们这边出手相助,就问有志这是为了甚么。

    有志说:“这你更不懂了,我也不懂,上峰这样命令的,我们听命就是了。”

    豆花不屑地说:“还国共合作呢,有这样做兄弟的吗?见死不救。”

    栈住的时间长了,豆花就想搬出去住,在三十里铺租孔窑洞也比住在这里省钱,有志却不同意搬走,他说:“住这儿挺好的,干净整洁,又不用花钱,多好。”豆花这才知道在这里住店不用花钱,有点不太相信。有志拍了拍腰间的手枪,说:“老板他敢要吗?”

    豆花说:“我看你们也就是欺负老百姓的个能耐。”

    闲来无事,豆花爱去街上转转,三十里铺比不上张家湾的繁华,但比谷子地要繁华成百上千倍,街道两边也是店铺营业,来来往往的人流不少,因为有国军驻守,相对比较安全,体现出了与当时形势不太匹配的祥和。

    豆花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今天出来想打听着租一孔窑洞,她想和有志分开住。这样不明不白地住在一起,总也不是个事。

    初冬的三十里铺有点干燥,行人踩起来的尘土在空中飘浮着,几只狗在街上游荡。街两边的店铺里,顾三三两两,老板有的在柜台里站着,有的倚在门框上,看着街景,远处的军营里传出来一阵一阵的呐喊声,三十里铺的街上,是一幅半死不活的景象。

    豆花很少上街来,有志吩咐过她,没事就在栈呆着,免得招惹是非。这话听起来有点刺耳,好像她就是一个招蜂惹蝶的主,一上街就能惹出祸来。但她一般不来街上,没多大意思,真怕惹祸上身,比如遇到了那个胖子地痞。有志不想让她出来,是把她当金丝雀养在笼子里头了,可她不喜欢过这种所谓的新生活,甚至有些厌倦,总想着出来能遇到点甚么。

    豆花无所事事,左顾右盼,就看到有三个人行色匆匆地往她这边走来,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脚步匆匆,走着走着就狂奔起来,原来是有一队国军在追赶他们,而领头的正是有志。豆花躲到一边,那三个人从她身边一闪而过,其中一个匆匆忙忙地瞥了豆花一眼。有志们追赶过来的时候,也看见了豆花,有志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声音严厉地对豆花说:“快回家去,鬼子的密探。”

    一听是在追赶鬼子,豆花来了兴致,不管有志同不同意,也加入了追赶的队伍。她本是穷苦人出身,并不是富家小姐官太太,多年的劳作,练就了她的腿功,跑起来比那些当兵的都腿快,一会儿就跑在了最前面,把有志的那些兵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追到栈那里,那三个人也许是不熟悉地形,慌不择路,钻进了一条死胡同里,豆花轻蔑地看着三个鬼子,挡住了他们的退路,后面有志的兵越来越近了。那三个人做好了拚死抵抗的架势,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豆花”。豆花循声望去,容不得她再想,刚才看过她一眼的那个人说:“谷子地,货郎哥。”

    这不是鬼子!

    豆花恍惚觉得有一个人——就是刚才看过她一眼的那个人,似曾相识,她忽然想起来,这个人和货郎哥一起来过谷子地,怪不得眼熟呢,能叫出她的名呢,他们不是小鬼子,是货郎哥的人!豆花没有犹豫,指引着三人抄了条近道,把他们藏进了栈自己的房间。

    有志们追赶过来的时候,只有豆花一人,他问豆花:“人呢?”

    豆花说:“小鬼子跑了。”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有志们往那边追过去了。

    那三个人正是货郎哥们的人,来三十里铺执行一项任务,被国军发现了。有志们打鬼子不行,窝里斗在行。就要抓了他们,好在有豆花相救,终于化险为夷。他们藏到天黑,在有志回来之前,谢过豆花,又去执行他们的任务去了。

    有志回来栈,看到了地面上的泥巴印迹,就有点怀疑,东瞧瞧,西看看,想找出破绽来。豆花就问他:“那几个鬼子密探抓住了没有?”

    有志答非所问,不置可否,说:“家里来过人了?”

    豆花说:“你别疑神疑鬼的,哪有甚么外人了。”又岔开话题说:“我想找个事做。”

    有志说:“找甚么事了,就消消停停歇着,考虑怎么样做我的婆姨吧。”

    豆花说:“我是谷茬的婆姨,是有汉的人,怎么能做你的婆姨呢?你就别想这事了。”豆花的心里人是大棒,她对有志有好感,但从没想过要做他的婆姨,现在就更不想了。

    有志有点不高兴了,说:“你没打算做我的婆姨,那我养着你做甚?”

    豆花也不高兴了,说:“那我明天就离开这里。”

    两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有志就盯着豆花的眼睛,问她:“昨天那三个人是不是你放走的?”

    豆花说:“我跟鬼子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我能放鬼子走?”

    有志才实话实说,“那不是鬼子,是八路。”

    豆花白他一眼,眼睑下垂,说了一句:“厉害!”不再理他。

    几件事连在一起,豆花算是看清了有志们的嘴脸,她跟着有志出来,本是想奔着一种新生活来的,却让她大失所望,这种生活新奇归新奇,但不是她想要的。

    豆花产生了去意。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去意就像刚刚降生的狗崽子一样,常常蠢蠢欲动。豆花暗中做着准备,时刻准备着离开有志,离开有有志们存在的地方。

    有志几乎能肯定那三个八路就是豆花放走的,他在房间里发现了蛛丝马迹,他不想点破,是因为他喜欢这个女人,他还等着她答应做他的婆姨呢。可他万万没想到,豆花却在做着离开他的准备。

    听有志说,他要去执行一项任务,要离开两三天,豆花觉得这是一个机会,等有志前脚刚走,她就打点行囊出了三十里铺。

    离开有志,豆花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前路漫漫,她甚至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顺着来路往回返,走到哪说哪,大不了再回谷子地去,回去跟上大棒当民兵,一起打小鬼子去。她想大棒,想谷子地了。

    走了整整一天,豆花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暮色四合,四周全是光秃秃的大山,西北风打着旋儿刮过,树枝发出了“呜呜”的呜咽声,有乌鸦“哇哇”叫着,从她头顶飞过。豆花饥肠辘辘,双腿灌满铅一样沉重,她实在走不动了,找了个背风的地方休息,今晚看来得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外过夜了。

    刚刚喘过一口气来,就听得有“得得得”的马蹄声传来,到了豆花藏身的地方,有志翻身下马,拿手枪指着豆花说:“舅舅没有说错,**无情贼无义,你豆花果真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我有志对你不薄,你为何要做出背叛我的事来,还偷走了我的大洋,看你往哪儿跑。”

    有志去执行任务没假,他走了没多久,勤务兵就骑马来找他,夫人不见了。他把任务托付给连副,自己就来追赶豆花。他断定豆花人生地不熟的,跑不到别的地方,就沿着来路,一路追来,果然撵住了豆花。

    豆花此时反到冷静下来了,她说:“不辞而别是我的不对,但你也不能强人所难,我不喜和你在一起的生活,不喜欢你们这样的生活,我得走。至于香袋里那些大洋,本来就不是你的,我只拿走了属于我公公的那部分。那些大洋,可是你舅省吃俭用一辈子节攒下来的,你拿走了,是在要他的命,不知道他要有多心疼呢。”

    豆花看了一眼有志,还有和他一起来的勤务兵,说:“今天既然落在了你们的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便。”

    有志冷笑一声,说:“有骨气,既然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我就成全了你。”就举枪对准了豆花。

    豆花闭上了眼睛,就听得勤务兵惊悚地叫了一声:“长官”,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了这冷寂的暮色,豆花已为自己死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听得一个声音说:“起来吧,你安全了。”

    豆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并没有出现异样,她睁开眼睛,看到有志捂着手腕,呲牙咧嘴的样子,一滴滴鲜血顺着手腕直往下流,一个人踢掉他脚边的手枪,又麻利地下了勤务兵的枪,用枪逼着他俩,说:“枪是用来对付敌人的,怎么能对着老百姓呢!”

    有志狠狠地看了豆花一眼,翻身上马,领着他的勤务兵走了。

    豆花这才看见,救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那三人把豆花往前送了一程,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与她作别。其中一个说:“感谢你的救命之恩,祝你一路平安!”

    真个是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巧合就是这样发生了。这三个人正是豆花救下来的那三个八路,他们执行任务路过此地,恰好遇到了这一幕,化解了豆花的危机,帮了她一个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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