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30年。

    建兴八年,初春正月。

    穿行于山峦中的马鸣阁道,雾淞装扮了漫山林木的琼枝玉叶。

    群山起伏中,雾海、雪花和泛着薄冰的白水,时光如静止般美好。顺着被风雪覆盖的阁道廊,此身被雾霭所弥漫,尤如仙境。

    郑璞一行各自牵着战马,步履缓缓归蜀地。

    他受丞相诸葛亮所遣,引着烧当羌王芒中的贡使入朝觐见天子。

    对,河首战事于去岁冬十一月尘埃落定。

    逆魏不出兵支援羌人首领唐泛,区区河关三县攻下来不算难事。

    当马岱领着西凉铁骑与狐忠引板楯蛮跨过大夏河,将唐泛主力悉数引出了枹罕县,让西海的烧当种羌寻到机会,从白石县走土门关,一举将唐泛的后路断了。

    进退失措无奈之下,只得退守河关县。

    然退保城池,原野上的麦田及牲畜则无法保全。

    那些依附于他的小部落,见妇孺及牛羊皆被汉军及烧当种羌所虏,且数番遣使求逆魏援军不至,皆陷入绝望中。当马岱困城一月后,声称仅诛首恶时,河关县内各部羌人豪帅便爆发了内讧,提着唐泛的首级出城而降。

    从秋七月下旬出兵,至十月中旬河首遍布大汉旌旗,双方几乎都是在对峙。

    与其说大汉攻城略地,尚不如说是马岱领军掩护,让陇西太守游楚领吏民前来收割粮秣及掠夺牛羊的。

    依着先前的协议,河首三县两万余户、约十余万羌人皆被迁徙入汉中与武都郡编入户籍。

    壮者为卒,羸者牧马及屯田。

    其中,马岱挑选了千余人补充西凉铁骑。

    而别领护羌校尉的姜维,亦终于有兵卒充实了护羌校营。加上他先前所募的义从骑,直属兵力达到了三千人。

    只不过,他不再任职虎步军的将佐。

    先属的两千虎步军被丞相悉数转给了,升迁为行中参军、领昭武中郎将的胡济。

    烧当羌王芒中新得三县之地,为了维护与大汉的丝路贸易,以及指望驻扎在大夏县的高翔部能为他抵御魏军来袭,便遣使上贡求封。

    化外之民来求附,乃是大汉威加四海、顺应天命的体现。

    尤其是正值大汉厉兵秣马光复旧都之际。

    不管出于彰显朝廷仁德,还是为了给凉州其他羌胡部落“千金市骨”,丞相都不会吝啬礼遇。

    乃是主以兼领梁州别驾的射援为主使,引护归成都。

    他年齿太高了,留在军争之地的陇右不太合适。且谯周已然可领梁州学宫祭酒之职,便让他顺势归去成都要老吧。

    与烧当羌王芒中有过交集的郑璞,自然便成为了护送使者的人选之一。

    反正如今逆魏无有出兵之意。

    魏大将军曹真为了护关中与凉州的联通,乃以夏侯霸为将,领万余兵马入清水河流域,已经与鲜卑乞伏部断断续续爆发了许多次冲突。

    游牧种族惯常的战术,乃是能战则战,不能战则暂避锋芒而扰。

    是故,短时日内,双方是无法分出胜负的。

    而无法让凉州与关中的联系畅通无堵之前,逆魏亦不会出兵来攻大汉。

    不过,得知逆魏大举迁民入观众后,丞相亦有所调度。

    乃是以孙吴陆续送来交州土人婢仆及山越战俘,以及强行将河首羌人部落编户为由,让后将军袁綝领本部万余人进驻汉中郡。

    既是维护郡县黎庶安宁,亦是增强汉中的守备,让逆魏无有可趁之机。

    因拜战马交易所赐,一直困扰大汉的粮秣问题得以稍缓。

    且江东粮秣乃是从永安入巴郡,逆着大江至垫江城,再走依潜水(南江)走米仓古道进入汉中南郑县。正好让原驻在江州的后将军袁綝,将士卒分批护送依次转运。

    而令郑璞归蜀地,尚有另一层思虑。

    年二十有五的郑璞,婚约佳期到了。

    不管是否护烧当种羌使者,他皆要告假而归,何不一举两得呢?

    或许,是为了激励其他益州士人的效命之心吧,河首战事结束后,丞相上表朝廷时,还为郑璞请功,让他荣归故里。

    乃是录前狄道大捷,以及促成烧当种羌来附之功。

    官职不变,改关内侯为德阳亭侯。

    因天下纷扰多年的干系,虚封无有食邑的侯有许多。

    如关内侯便多有无食邑者,且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魏武曹操,首创了号侯、关中侯等无有食邑的爵位以赏军功。

    地小民寡的大汉,同样无有足够的食邑封赏,便多有将封地画在大汉所辖之地外。

    如被封为当阳亭侯的姜维,封地在吴国所辖的荆州南郡......

    然而,郑璞却是实封。

    德阳县,在今梓潼郡内。最早于光武帝建武元年(公元25年)分梓潼县地置县;后于安帝元初四年(公元117年)迁治于龙凤场,将旧治地废为亭。

    亦是说,仅此一项让无数人羡慕不已了。

    不可避免,在有些人的嫉妒下,“疤璞”的名号亦愈传愈烈。

    自然,对此郑璞并不在意。

    昔日魏夏侯惇尚且被朝野私谓为“盲夏侯”呢!

    为国损容,对仕途又无有影响。

    就是有些愤愤不平。

    他终于知道,“疤璞”之号乃出于何处。

    乃车骑将军刘琰言谈耳!

    相传,昔萧关道之战后,郑璞因忠节死守而得军中宿将所赞,且朝廷赐爵迁职,恩荣得显。是时在汉中郡的刘琰得闻后,便叹息了一声:“时无英雄,马谡如先帝所言不堪大用,乃使此子成名耳!”

    时有心腹家仆在侧,有意奉承,乃对曰:“此子伤容,疤脸示人,仪表不存,何以英雄与论之?”

    刘琰得言,大悦。

    乃频频以言谓所领士卒。

    亦让“疤璞”之号在军中口口相传。

    此老匹夫,无功而居高位、无德而妄尊,尚不知收敛!

    先前便多次以言毁于我,强聒不舍,我皆以其年老而不欲之争。今又再度挑衅,如若不报之,世人皆以为我软弱好欺?

    归来于途时,郑璞满心皆是此念。

    毕竟,婚事不需要操心。

    一乃今大汉上下皆尚清简,他哪怕是与大汉外戚的张家联姻,也不会过于铺张。

    另一则是他阿母及阿舅在去岁年中时,便前往成都的小宅住下,悉心操办着此事。

    如婚前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的基本流程,皆已经完成了。

    尚且,他兄长郑彦也在去岁守师孝毕,被天子刘禅分了郑璞的军功以及嘉勉尊师孝亲的美德,授职为成都令。

    任事之余,亦可以什邡郑家宗长的身份,出面帮衬一二。

    不气的说,郑璞此番归去,不过是如提线木偶般当个新郎而已。

    如此无所事事下,他自然是想着如何“以直报怨”,让心清能畅快点。

    一路无话。

    归来成都,待与射援将烧当种羌使者引去大鸿胪署后,郑璞转去宫外候阙禀命。

    天子刘禅得报,竟出了宫禁来迎。

    甫一至,不等郑璞大礼参拜,便喜逐颜开步前,执手而道,“此乃我大汉忠直之臣归来矣!”

    时隔数年未见的天子,身躯不复记忆中庞大。

    而是肤色微泛黑、健壮挺拔。

    缘由乃是当年第一次微服之后,丞相觉得出宫对天子学识及执政皆有所裨益,便不再限制他出行的次数。

    是故,在丞相率军北伐后,天子常出宫巡。

    如巡都江堰水利、亲耕籍田、飨军犒劳戍兵;沿各郡县问民所疾苦,鳏寡笃癃及贫不能自存者赐谷;亦勤舞剑与射御等。

    今巴蜀之地士庶,以及朝中衮衮诸公皆谓天子有先帝仁德矣!

    “臣讨虏将军璞,拜见陛下。”

    连忙后退数步行大礼参拜后,郑璞方作谦言,“臣不敢当陛下之赞。我大汉忠良之士犹如过江之鲫,臣不过任职数年,略有尺寸之功,安敢当之。”

    “哈哈哈~~~”

    天子刘禅大笑,“郑卿谦言矣!”

    笑罢,又敛容作慷慨态,掷地有声,“郑卿随征北伐逆魏,陇右之战死守萧关道,以死作誓不令逆魏一兵一卒得过,有何不敢当之!”

    亦不等郑璞再度谦言,便执手步去宫内。

    虽是郑璞此番求见,尚有受丞相所嘱,给天子禀陇右各部兵马及黎庶安置等巨细,属于公务。但天子并没有将之引去偏殿,而是设了小宴而待。

    反正郑璞欲禀之事,他早就通过奏章大致明了,此番不过是些细则罢了。

    权当小宴功臣,亦不无不可。

    设宴之处,不出意外,依旧是池畔小亭。

    与宴之人却多有不同。

    如持刀领甲士值守在周边的乃是中领军向宠,侍中郭攸之与董允身侧尚有谒者陈祗。

    自费祎卸下侍中之职,转为相府参军随着丞相北伐后,频繁出宫且开始亲自处理一些政务的天子,常感身侧近侍太少。

    便去书与丞相,有意再添一二可供询计之人。

    对此,丞相心中大慰。

    乃让留守成都骠骑将军李严与丞相长史张裔及蒋琬,择朝中贤良者任之。

    弱冠知名且矜厉有威容的陈祗,因此些年任职勤勉,兼有名门望族之后的声望,便被众人推举而出。

    因关兴、张苞、霍弋与庞宏等相继卸任近侍之臣,天子便少了许多与乐之人。

    而多技艺、挟数术的陈祗,既能犹如董允的刚正谏言,又可与天子闲暇之时娱乐,让天子宽解案牍之苦及宫禁之闷,是故任职谒者虽不足一岁,却已颇得天子喜爱矣。

    且他如今性情已然比先前内敛了许多。

    虽先前与郑璞结怨,且数年来不曾有往来,今甫一谋面他亦笑颜相迎,令人犹沐春风。

    不知是有冰释前嫌之念,还是笑里藏刀之意。

    郑璞见了,亦然颔首而应。

    脸上笑意不绝,心里却是微微有所匪夷。

    只不过,他并无有多少心思理会这些。

    随着天子入坐后,便开始细细叙述陇右之事,以及悉心回答天子问及的战事经过等等。

    叙到大破逆魏时,与宴之人皆拊掌而赞。

    叙到与士卒决死而战之时,众人皆长叹不已,满脸倾佩之色。

    一直到日暮时分,天子仍旧意犹未尽。

    临别之际,目视着郑璞脸庞上的疤痕,叹曰:“丞相与众将士竭诚,委实令朕感铭五内,恨不得临阵共力耳。尚有郑卿报国不惜身,竟损仪表,朕心有愧矣。”

    叹罢,乃令禁卫送郑璞归宅,以示荣宠。

    而傅佥却是留下了。

    苏联他已冠礼且年十五,以常理不可再夜宿在宫禁之内。

    但天子刘禅素来将他当坐子侄,又许久未见,便打算留在禁卫内数日,考校学业以及询问陇右些趣事。

    只不过,天子没有想到的是,待郑璞及其他侍中近臣皆告退后,傅佥便大礼拜倒在地,面色凄然而言,“陛下,佥有一事上奏,还请陛下屏退左右。佥知此举不谙朝廷法度,然若陛下准之,佥言罢愿受五马分尸之责!”

    此言方落,天子刘禅大愕。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傅佥竟会如此请言。

    毕竟,傅佥乃忠烈之后,少小长于宫禁中且尚未被授职。

    依常理而言,朝臣以及在陇右的军中诸将,都不会苛待于他,又能有何事好委屈的?

    且还是请屏退左右后方可奏?

    略略作思吟,天子刘禅没有让傅佥起身,而是敛容沉声而问,“公渊且先言之,所为何事?”

    傅佥稽首于雪地上,“禀陛下,佥乃是为师不平耳!”

    为郑卿不平?

    莫非乃是郑卿今得封邑而遭人嫉邪?

    亦或者是,因郑卿乃是益州士人,是故被其他人所欺凌?

    然而,有相父在陇右,又有何人胆敢放肆!

    将手放在已然茂盛的胡须上,天子刘禅默默的注视了傅佥少许,便冲着周边护卫的甲士及服侍宫人摆了摆手。

    “唯!”

    诸人皆躬身领命,步往远处而候。

    “起身吧。”

    天子刘禅淡淡的开口,“此处之言不传四耳之外,公渊且言之。”

    “唯!”

    得言,傅佥却没有起身,而是顿首而拜,音容皆怆然,“禀陛下,佥师讨虏将军,任事以来,筹画策算,随军南征北讨,咸有功劳。萧关道之战,佥师帅厉士卒,心怀死志欲杀身报国,乃我大汉忠烈之士也!然今因战损容,竟有恶贼讥之,以‘疤’加佥师名讳号之,嘲讽于陇右及汉中各部军中!佥委实意难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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