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不利,从不因人而异。

    于滚滚浓烟中,马忠虽顺势突破塞道的防御工事,然而亦无法顺势掩杀突入叛军的营寨,扩大战果。

    是故,他在朱褒率军退归营寨后,便止军攻势。

    转为让士卒们清理火势以及路障等,静候道路彻底通畅了,再发动攻势。

    然,朱褒却是不想再战了。

    并非是他无力再战。

    被朝廷大军趁浓烟袭来时,他见无法抵御,便勒令各将率呵斥兵卒归去营寨内扼守。

    兵力仅损失了三百有余。

    且几无临阵战死者。

    至于是为何损员,或掉队被俘了,抑或是趁混乱之际逃亡了,无人知晓。

    而是他觉得,毫无意义。

    双方兵力相较,朝廷讨伐军更众,他无险可守,胜算不大。

    另一,则是于此处倾尽嫡系兵卒,与马忠决一死战,胜了亦损失不小。哪怕损失一半兵卒,他日后都难以压制牂牁诸县的蛮夷部落。

    只是两军对垒,谁都无法来去自如。

    他有心退兵,又担忧出了营寨后,马忠会趁机大举遣精锐突阵,演变成为双方不死不休的短兵相接。

    因而,他思得了,金蚕脱壳之计。

    先频频遣几部士卒,修缮营寨外围的防御,做出死守的姿态。

    暗地里,却是偷偷让心腹部将,携辎重粮秣等物,趁着夜色先行南下。待无辎重拖累行军速度后,才纵火焚了营寨阻止追兵,率军倍道撤兵。

    并且亲自领了精锐断后。

    马忠见火光起,又得闻斥候声称朱褒退兵时,并未携带辎重后,略作思绪,便了然其中缘由。

    亦无被朱褒于眼皮底下走脱的懊恼。

    毕竟,他本也不指望,能于此临阵诛杀朱褒。

    按原先与郑璞商议的定计,遣了两千士卒随尾追去,便转军往且兰县,安抚牂牁北部诸县的黎庶人心,以及肃清蛮夷部落趁势作乱了。

    追击之初,两军距离将近六十余里。

    如此距离,在山脉纵横的牂牁郡行军,需要一日方能追上。

    然尾随的朝廷讨伐军,乃是轻装追击的,辎重粮秣所携并不多,距离亦日复日缩短。

    仅十日,便缩减为十余里。

    若有变故,汉军抛下辎重急行军,无需一个时辰便短兵相接。

    且此距离尚在缩短中!

    亦让朱褒心绪大为焦虑。

    若归师而战,两军兵力相差无几,且朝廷讨伐军无论士气,还是战力都更胜一筹,胜负在两可之间。

    既是胜了,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

    沿途设路障,又会极大拖延自身前往南部句町县的时间。

    不战,自身所携辎重太多,亦舍不得扔掉,速度确实快不起来。

    思来想去,索性分出少数兵卒,再次携粮秣辎重先行,自身仅率一千五百人殿后,每每逢险要之地便落下营寨,顺势设些路障或破坏道路,拖延追兵二三日,再急行军赶去会合去粮。

    如此做法,虽也无法摆脱追兵,然却能极大减缓被渐追渐近的窘境。

    且待到了牂牁河畔,便无须担忧追兵了。

    他早在对岸备下了接应的舟船,可径自横渡而去,而追兵伐木竹造筏,可须不少时间。

    再者,“兵半渡可击”!

    他只需于对岸留下一股兵马,量追兵亦不敢横渡而追来!

    尤其是,渡津将近。

    一路且行且停,他已逆着牂牁河往上,行军了五日,再穿行前方突兀拔起的断陵崖,只需三日便可横渡。

    且,此处断崖,可通行的道路,颇为逼仄,亦是防守的佳地。

    只需留在此地落营,堵道三五日,便可摆脱追兵了。

    然而,可惜了。

    当他让粮秣辎重先行通过逼仄道路,自身尚未来得及落营时,变故突生!

    一支鸣镝,尖锐且高亢,刺破了苍穹!

    一股浓烟,于断崖之上怒冲而起,直达天听!

    倾之,便是阵阵闷雷声,响彻天地!

    只见那断崖之上,无数山石与长木以及荆棘条,顺着陡峭的山壁犹如雪崩般,挟无可匹敌之势,席卷而下!撞碎的山屑、裹挟的泥土、卷起的尘埃,犹如被激怒的上古异兽,带着戾气及睥睨八荒之威,咆哮而来!

    瞬息间,将那逼仄的山道中段,平地垒起两丈有余!

    亦将护送辎重粮秣的先行叛军,与朱褒亲自率领殿后的一千五百士卒,拦腰截断!

    首尾不相顾!

    断后叛军阵内,士卒们猛然迸发的悲恐,滇马的惊鸣,各级将佐的暴怒呵斥,种种声音混杂震耳欲聋的喧哗,让人绝望无比。

    被受惊滇马厥下地壤的朱褒,在山石土木落下时,双眼刹那间极度充血,仅剩下灰色的眼眸点缀在一片赤红中。

    旋即,眸瞳又极度凝缩,惧色不断吞吐。

    那记刺破苍穹的鸣镝,可不仅仅是下令让伏兵断道!

    他的身后十余里,尚且有两千追兵!

    急行军而来,无须两刻钟!

    两刻钟!

    他麾下士卒,焉能清出道路来?!

    此刻,他意识中唯有一念头:将那前方探路的斥候悉数缚来,亲手执刃,将之剁成肉糜,以泄炙焚胸心的忿怒!!

    然,一丝残存的理智,亦在提醒着他:追兵降至。

    “结阵!!”

    “结阵!!迎敌!!”

    犹如山魈的尖锐厉吼,从朱褒胸腹间上涌,再挤出嗓子。

    吼罢,又猛然抬脚,踢在那殷勤扶他起身的亲卫身上,横眉怒目,口绽咆哮,“速攀过路障,让前军速速搬开石木,倾力来援!”

    “诺!”

    那亲兵一个踉跄倒地,立即又手忙脚乱爬起,转身亡命奔去依旧尘土弥漫的堵路山木堆。不顾荆棘条的倒刺挂烂战袍,不理尖锐山石刺破手心,亦不屑无数木屑扎入血肉肌理,埋头便奋力往上爬。

    身手颇为矫健,三五下便攀登至顶,便猛然一跃,让身影消失在朱褒视线中。

    徒留声声厉叫着“太守有命!速清道路,来援后军”,在山道中回音不绝,渐闻渐弱。

    亲卫如此忠贞,着实可嘉!

    只是朱褒眼眸中,并未有欣喜之色泛起。

    截断山道的石木如此之多,后军若想清理出通道来,绝非一时之功!

    届时,已然受惊的士卒,士气大崩之下,尚且能至后军来援否?

    焦虑且忿怒的朱褒,时而目视兀自惊恐不已、稀稀落落结阵的兵卒,时而投眸于后方的天际线外,频频来往而顾,眉目间尽是忧愁。

    心里,亦开始向上苍祈言,希望那些追兵能来得慢些。

    无比虔诚。

    然而,上苍再次忘了眷顾于他。

    当鼙鼓争鸣声,隐隐约约传入耳,那天际线外,便兀然浮起一杆绣着古朴威严“汉”字军旗!

    且,在急促跳动中!

    一跳,便猛然窜高一大截!

    数息之间,便彻底挣脱地表的束缚,凌空跃起,迎风招展着四百年的大汉积威!

    此刻,天地之间,唯有硕大的汉旌光辉万丈,睥睨世间!

    山河为之失色!

    万物为之颤栗,皆哀嚎臣服!

    继而,一缕黑色丝线,蔓延在地上,亦逐渐增大,慢慢汇成晃动的人形。

    追兵,来得比预想中,还要迅疾。

    朱褒眸光,尽是木然。

    微侧头,目顾那于水汽袅袅中,无法看清对岸的牂牁河,又心若死灰。

    泅渡,亦无生路..........

    因而,他脸庞之上,迅速爬满了狠戾与狰狞,眸中疯狂之芒,灼灼生辉。

    伸手拨开簇拥跟前的亲卫,他大步往战鼓处突来,一把便夺过鼓槌,奋力击打,极力怒吼:“诸君!归路已绝!死战乃生!!”

    各将佐见了,亦“哐锵”一声拔出腰侧佩剑,怒吼不已:“死战!!”

    后有追兵,前无生路,且主将亲自擂鼓催声“背水一战”,军中兵卒士气或多或寡,会再度被激起。

    所幸,能被主将挑选随行殿后之军,乃精挑细选的精锐。

    亦然是忠心耿耿的敢死之师!

    叛军阵内,先是有个别士卒,赤红眼眸梗着脖子,跟随将佐嚎叫着“死战”,慢慢演变成一伍、一什、一屯、一曲........

    最终,全军皆“死战”的怒号,连绵起伏于山道之间,久久不绝。

    而此刻,汉军亦奔至一箭之地外。

    先是在各部将率呵斥下,止步稍作阵型休整,随即阵内便有凄凉且悠长的牛角号,催声了进攻的序幕。

    “呜~~~~呜~~~~”

    一部部汉军,鱼贯而出。

    “嗡!”

    “嗡!!”

    双方军阵后方,都有一阵箭雨腾空而起,将苍穹瞬即暗了下来。

    汉军的前排盾兵,肩扛手举大橹,疾步推向前。

    紧随着矛兵,双手紧握长矛,猫头微俯身躯,尽可能将自身藏在盾牌庇护内,大步影从其后。

    最后,乃是身裹简陋皮革甲的刀盾短兵。

    他们此刻,皆扔了原先缚之小臂的小圆盾,双手执利刃,身躯前倾,脚下履尖已然微微扣入土壤中,眸中血勇杀气涌动,蓄势待发!

    待盾兵将大橹推进半箭之地,他们便咆哮如雷,犹如脱缰野马,狂奔而向。

    “捍我大汉!!”

    “诛贼!!”

    “杀!!”

    .................

    此刻,旌旗猎猎,鼙鼓争鸣,敢死咆哮,主宰了此方天地。

    而牂牁郡的贫瘠土壤,再一次迎来了,血肉盛宴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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