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行天长长的吊梢眉一颤,指着薛向道:“是这位小同志!”

    蔡行天虽从未见过薛向,但如此年轻胆大,除了那位声名远播的猴子,还有何人。

    蒋天生微笑道:“柳总理,这位小同志可不简单,今年不过二十四岁,已经担任德江行署专员助理了,到任不过数月,已经颇多建树,堪称党内英俊!”

    嘴上含笑,余光斜睨着蔡行天,蒋天生心中难得地畅快无比:嘿嘿,“老霸道”也有被“小闹腾”掀个趔趄的时候!

    “党内英俊。”

    柳总理轻轻接了一声,似在咀嚼,眸子忽地一亮,定在了薛老三身上,“好好,年轻同志,有思想,有干劲儿,不简单呐!”说着,和薛向重重一握手,便朝邻座早等候在侧的侨商行去。

    柳总理方去,蔡行天深深扫了薛向一眼,便跟上前去,倒是蒋天生驻足片刻,和李、陈二位握了握手,又轻轻和薛向搭了一下,才跟了过去。

    紧接着,后续大部队绵延而过,不知多少目光在薛老三身上流转,直到最后一人从身侧经过时,除了眼光逼人外,还多了重重一声“冷哼”,声线如针,直直扎人心窝。

    薛老三微笑瞧去,正是那位星雨省长。

    原本,以李省长在省委的地位,无论如何不会吊在最后,显然,这位落在最后,就是为了发出那重重一道冷哼。

    ……………………

    天外墨云如鳞,层层叠叠。像是厚厚的油毛毡,铺盖在了整座城市上空,还不到五点,天色就近乎全黑了。

    时近深秋,天气正在由略寒像极寒骤转,这连续两日的白日阳光明媚,傍晚阴风怒号,显然这昼夜的温差,在急速放大。

    乌央乌央的狂风,吹得枝摇树舞。干燥的四马路走石飞沙。德江除了黑水,海丰两县多山外,其余二区二县,粗放型资源类厂房遍布。以致境内空气极差。

    此时。大风一吹。半空里黑粒飘浮,就像结了一层浮动的青灰色幔帐,飘飘浮浮。朝整个宝丰区罩下。

    若是老宝丰,几乎不用睁眼,只轻轻一耸鼻,便知道又起青纱障了。

    外人不知,若多嘴问一句“青纱帐不是指北方那大面积的高粱地么”,那老宝丰一准儿能逮着你,从这德江钢铁建厂开始算起,直说到这漫天飘浮的煤灰到底何时结成了障。

    要说,这钟点儿,风急云低,严寒骤袭,一家人紧闭了大门,围着红泥火炉,炖上一锅肉,佐之以老酒,围炉夜话,说上三五山精林怪的故事,当真算得上这人间数得着的乐趣。

    可此刻的德江第一人民医院,却是灯火通明,不止前面的广场上所有的路灯都亮起了,便是那几乎废弃的岗亭,也用竹竿挑起了一百瓦的灯泡,飘来荡去,在风中倔强地发光发热。

    你道一医的曹院长发了疯,院里的经费多得没地儿使了?自然不是!

    而是因为,自打下午三点钟左右开始,这一医的大门口,简直就成了客运中心。

    成群结队的大车小车,是一辆接一辆往此处飙,直到这会儿,仍旧不见有停息的情况。

    自打半个钟头前,地委孙书记的司机因为天气昏暗,撞在了路桩上,曹院长便声嘶力竭地命令后勤处的,打开了医院所有的灯光。

    十分钟前的宝丰医院,简直可以召开德江地区党代会了,十三位地委委员,一个不落,全在此间不说,二区四县的头头脑脑,几乎也毕集于此。

    没奈何,谁叫德江地委两大巨头,同时入住此间呢。

    而德江官场又不存在第三极,不管是周派,还是孔派,自然全得现身。

    多亏周道虔和孔老虎,人在病中,却并未发昏,知道整个地区所有头面人物离境的危害,及时各自派秘书传下严令,这才将区县的头头脑脑们尽数逐走。

    而地委的其他同僚,二人自不好拉下脸来下命令,各自见了面,便也婉转劝回了。

    也多亏这样,偌大个宝丰一医才没被堵得瘫痪掉。

    不过,饶是如此,医院内,还是留守了二三十号各级不死心的干部,守着个电视机,等候着那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出现的拍马机会。

    咿呀一声,古锡名推开了周道虔的病房。

    宽敞整洁的病房,甚是爽眼,尤其是病房中央用几盆虎头蕉、秋海棠,翠玲珑堆出的春意,在乳白的光晕下,静静地施柔赠雅。

    “书记,跟刘姨说了您在省城出差,让她别担心。”

    说着,古锡名走到近前,伸手帮古锡名压了压被角,“您要不要吃些东西,从昨晚到这会儿,您肚子可都是空着的,没营养可不行!”

    周道虔笑笑,在喧软的靠枕上移了移脑袋,“谁说没营养,这玩意儿我今天可是很挂了几瓶,这可里头的料,比喝酒吃肉还霸道。”说着,周道虔眼神儿朝吊着的葡萄糖瓶儿扫了扫。

    古锡名没想到,都这这会儿了,周道虔竟还有心情开玩笑。

    可不是嘛,换谁一天之内,因重大打击昏厥两次,都该意志消沉,可这位周书记竟是愈挫愈强!

    “难道要官登险峰,最缺不得的就是这屡败屡战的毅力么?”

    古锡名暗自沉吟,自觉这两天跟着周书记,学到的比过去几年都多,不对,应该说是自活土匪到来后,自己才终于开了眼界!

    “小古,薛向来过没有?”周道虔忽然道。

    一听到这个名字,古锡名心中猛地一颤,“没,没来过!”

    “周书记莫不是真怕了活土匪!”古锡名忽然想道。

    本来嘛,这次的招商引资,是活土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拉来的,结果到了临门一脚,周书记、孔专员却各自发力,反一脚将活土匪踢出了地委,自个儿厚了脸皮上前抢桃子。

    要说这桃子,真抢到手也就罢了,活土匪这个暗亏是吃定了。

    可偏生,关键时刻,又斜刺里冲进一彪人马,将那红桃子劫走了。

    这下,问题就来了,活土匪回返,大可站在道德制高点,攻击周书记、孔专员,这二位便是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

    毕竟,谁都不是瞎子,谁叫这二位内斗内行,外斗外行,整个儿一耗子扛枪——窝里横,感情分儿可都在活土匪那边呢。

    在古锡名想来,此刻周书记询问薛向来过没有,绝非是在意薛向这做下属的有没有来探视过他这做领导的,想挑活土匪的理儿。

    恐怕多半是担心,活土匪携怒而来,不管不顾,在医院再闹上一通,那他周某人就彻底没脸了。

    “磨山那边的情况怎样了?”周道虔问一句,接道,“你马上给黄权去电话,让他们黑水县委全力配合薛专员平息拐子李村事件!”

    “是!”古锡名应承一声,便站起身来,心中却是杂念万端,暗忖,看来周书记是真怯了活土匪,连示好的举动都要做了,唉,下迫上至此,几曾得见!

    周道虔淡淡扫了古锡名一眼,对这位秘书的心思洞若观火。

    这位秘书哪样都好,唯一一点,锻炼了这些年,心里还是藏不住事儿。

    不过,这不正是他周某人从那么多秘书中,选中了古锡名的原因么?

    秘书嘛,还是城府浅些的好,领导能掌御由心。

    至于古锡名心中所想,在周道虔看来,实在浅薄得有些可笑。

    官场上,从来都不是只有斗争,尤其是无意义的斗争,最是低级。

    的确,他周某人是看活土匪不爽,可跟活土匪斗,从来都不是因为这不爽,亦不是为那蠢猪一般的连襟王胜利复仇。

    归根结底,还是利益,其一,砍倒了活土匪,能助他周某人凝聚威望;其二,干翻了活土匪,能稳定他周系人马的人心。

    如今,这两点利益,几乎皆已不存在了。

    一者,几次三番的对活土匪的斗争失败,再谈凝聚威望只不过是笑话,好在那位孔老虎一道陪绑,要降威望,大哥二哥一块儿降。

    二者,时下,他周某人已经用不着稳定自己派系人马的人心,原因一如前者,孔老虎又陪了绑,相比他周某人,他孔老虎才更需要稳定人心,谁叫孔老虎的一干重量级心腹,如夏邑、张彻、苏全,接二连三被活土匪或干倒,或击垮。

    而先前,他周某人之所以要稳定人心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防止麾下人马,朝孔老虎靠拢。

    如今,孔老虎麾下更不安全,他周某人还用得着稳定人心么,谁叫德江就他周某人和孔老虎两个码头。

    倘使两个码头都破败不堪,如今,终究是孔老虎那个破得更狠些。

    相较之下,人若来托庇,也多半愿意选他周道虔这个破得不那么狠的码头。

    想来这儿,周道虔心头又苦涩,又好笑。

    他和孔凡高,就好似遭遇猛虎的两人,不许问,这猛虎自然就是那活土匪。

    如今,他周某人竟然在享受一种跑不过猛虎,跑得过孔凡高而带来的快感。

    不过,苦涩归苦涩,有快感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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