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此时有种“满朝皆为我敌”的感觉,但是他没有怕过。

    一个宗正不为自己的子弟做主,那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

    正当他想要再开口怼苗炎的时候,忽然右侧有一道身影从队伍中走了出来。

    定神一看,正是羽林卫大将军江少吉。

    “启禀陛下,臣有奏。”江少吉朗声的道:“臣认为王大人、苗大人他们,是以忠君爱民之心,呈裕王世子不法之事实,从法理上并无错误。

    然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裕王世子才十六岁,因为一腔热血而仗义杀人,也是属于少年无知,难道我们就非要一棒子打死,不给他任何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此残忍和咄咄逼人,满朝诸公皆为读圣贤书之人,何其忍心?”

    谈森瑜顿时觉得不能忍:“江大人,难道你觉得十六岁便能指使手下杀戮两百多人,这样的少年还算懵懂无知吗?还算不残忍吗?”

    江少吉笑了,“谈大人,我是军将,在我眼里,因为惩恶扬善而杀人,并无多大罪过。事实上裕王世子杀的人,个个都该杀,你能说他们都是无辜的吗?……苗大人,你得到的供词如何呢?”

    苗炎从来不在正事上面马虎。

    他沉吟了一下,道:“西邱村一共一百三十七户人家,家家都参与到了绑架、拐卖、买卖妇女和孩童的罪恶之中,没有一家无辜。”

    “看吧!”

    江少吉摊开了双手,却没有再说话。

    然后却是正好回来述职的南方水师都督肖昌,越众而出,“诸位大人,如此罪恶滔天之徒,盘踞一个村庄,行恶长达数十年之久,却无人去揭穿惩罚。

    现在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揭穿惩罚他们了,你们反而是要追究那个行侠仗义之人,这道理说得通?儒家哪里说过这样的道理,本官可从来没有读过。”

    大康朝的将军们,通常也都是进士出身,所以并不被文官们排挤。

    不过终究双方属于不同的系统,因此彼此还是有隔阂的。

    因此肖昌站江少吉,毫无压力。

    更何况他站的绝对不是江少吉,而是羽林卫大将军背后的皇帝。

    南方水师都督是从二品,和列位大将军、尚书们同一档次,且掌管南方数万水师,京杭大运河都能管辖,当然实权很重。

    “可是太祖坚决不允许宗室子弟参政,柳铭淇无旨意却敢滥杀人,其恶极大,如果贸然赦免,请恕臣不能奉旨。”

    文官可没有坐以待毙。

    能说出这么硬气的话的,是刑部尚书窦儒。

    窦儒可是刚正不阿的典范,这么多年执掌刑部以来,从来对景和帝的大赦天下不屑一顾,仅仅是在前几年太后60岁大寿的时候,才从了一回。

    其余时候遇到大赦,那些死刑犯不是被流放到北方戍边,就是被流放到南方海南垦荒,没有一个例外。

    他也是今天提前抵达皇宫门口,叩门的两位尚书之一。

    另一位是礼部尚书李言,只不过李言的存在感比窦儒要低多了。

    景和帝看得心中一阵叹气。

    这一次儒家和法家联合了起来,一定要把柳铭淇这个破坏规矩的人惩罚了,最好是判刑,这一点他是清楚的。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些人一点面子都不给,屡屡都要反驳和硬扛,颇有些油盐不进。

    现在只有希望本方选手更给力了。

    感觉到了景和帝的目光,内务大臣张翔也站了出来:“敢问窦尚书,你觉得裕王世子的‘其恶极大’,是到了什么地步?是要处斩吗?”

    “如果三司会审判定如此,自然当斩。”窦儒语气都没有变化一下。

    “古代有‘因孝杀人而赦免之’的美谈,而如今我们大康朝好不容易出来了一个大仁大义的好男儿,尔等却只能读死书来判定,实在是让人嗟笑不已。”张翔朗声道:“陛下,微臣在此放话一句,但凡今日惩处了裕王世子和睿王县主,天下当不知有多少恶事频发,不知有多少仁人志士面对不平而袖手旁观。

    今日诸位大人看似在维护朝廷法制,实际上是在维护小义,祛大义而不为,此举必然寒天下之心!让民风从此混乱,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臣冒死上奏,陛下不应受到这些昏庸朝臣的蛊惑,而应该乾纲独断,免除裕王世子罪责,此才为顺应天下民心,民众们为之拍手称快之明睿浩恩!”

    张翔的话一出,在场群臣又一次哗然。

    惊愕有之、厌恶有之、痛恨有之、欢喜有之、赞许有之……

    各种情绪不一而足,不少都写在了脸上。

    景和帝显然是很高兴的,嘴角都扯动了起来,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笑容。

    张翔这些年虽然小毛病很多,性格也越来越有些懦弱,但在执行自己命令的时候,还是很敢于任事的。

    这位二榜赐进士出身的昔日翰林院精英,此时偶现峥嵘,倒是很好的替自己反驳了一番。

    关键是他以天下民众大义,以及民风民俗来抗衡法制,却是最为恰当的。

    古往今来,多少的可以砍头的大罪,都在这些民意之前,溃不成军,最后免除刑罚的?

    “张爱卿说的话太重了,长德、太升等众爱卿,都是刚直壮烈、忠亮高爽之臣,万不是你那般猜测。”景和帝假意呵斥了张翔一句,马上就转口道:“但张爱卿的话也有点道理……嗯,苗爱卿,朕听说从昨晚到现在,许多民众都到了你的帝京府衙门,叩谢铭淇、芷雨和你,是吗?”

    苗炎叹了一口气,鞠躬道:“他们主要感谢的是裕王世子和睿王县主,同时也有很多民众以为他们被关押在帝京府巡捕衙门,纷纷前来请求微臣放了他们。”

    “看吧!”

    张翔大声的道:“诸位同僚,这就是民意!古人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你们怎么还不懂民心民意,反过来以各种名义逼迫君父,干扰皇上的决断呢?这可不是臣子该做的事情啊!”

    妙!

    说得好!

    景和帝听得心怀大慰,差一点就高兴得笑出声了。

    他还想不到,张翔的口才居然如此好,一番攻击之下,让苗炎都哑口无言。

    不过王智耿却没有认输,他怒斥道:“张大人你如此谀君,不觉得羞愧吗?”

    张翔也是不要脸了,浑身正气的回答道:“我为民代言,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无耻!”

    一个御史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们有你们的道,我也有我的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张翔一点也不生气,“但我的意见绝对不会变,裕王世子不能被重罚!反而应该表扬才是!”

    “绝对不行!”

    一群刚才没来得及说话官员纷纷上前,还直接有人跪下了。

    “陛下,陛下您一定不能徇私啊!”

    “陛下请慎重,如若此举一出,朝廷将无法纪可言!”

    “臣恳请驱逐张翔、江少吉等佞臣出去,他们是小人!”

    “……”

    一群人闹咋咋的,让景和帝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我家铭淇是杀了你们家儿女还是怎么的?干嘛非要这么哭天喊地的和他过不去呢?

    “肃静!”

    见到皇帝脸色不好看,赵寿在旁边指挥着站在金銮殿两侧的宦官,用力的甩动起了鞭子,发出了“piapia”的脆响。

    这样一来,倒是让那种菜市场的气氛给打断了,官员们不敢再吵闹,

    否则身为垂拱殿秩序维护者的皇宫大总管太监赵寿,有权力直接将他们给驱赶出去。

    “曹相,曹相!”

    刑科给事中谈森瑜还是没有放弃,他大声的道:“曹相您身为百官之首,和诸位丞相为什么一声不吭?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是想要蒙混过关吗?”

    你大爷的!

    曹仪暗骂一句。

    这些给事中实在是太目无尊长了,你这么公然喊出来,是让老夫丢脸吗?

    可谈森瑜的话,大家都听见了。

    那些小声议论的官员,齐齐的望向了这个站在左边第一位的当朝丞相。

    景和帝也用眼睛盯住了他,心想你这下子总该顺水推舟的支持朕了吧,昨晚我们都说好了的。

    前有狼后有虎,曹仪觉得自己汗水都要流了出来。

    他缓缓的迈出了一步,“陛下,天子神权天授,您是有权力做出任何决定的,臣子们的意见可以保留,但一切都是您说了算,老臣没有任何意见,且一定按照旨意办事。”

    你大爷的!

    景和帝目瞪口呆,心中也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

    你就是这么甩锅给我的吗?

    不是该你建议,我顺水推舟的同意吗?

    现在怎么变成我要亲自说了?

    眼看着景和帝的神情变幻莫测,苗炎心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皇帝金口一开,自己再威迫皇帝,那就是大逆不道,完全丧失了主动权。

    他再次越众而出,将自己的官帽取了下来,缓缓的跪在了地上,叩首道:“臣帝京府府尹苗炎昧死上奏,如果裕王世子犯下如此滔天大错,而却不经过任何会审就宣布无罪,臣身为直接经办人,有愧于社稷,有愧于法家列代先贤,罪孽深重,特情陛下将臣以严重渎职兼藐视天威之罪法办,流放罪臣,终身不赦!”

    王智耿想也不想的跟在了苗炎的身旁,也学了他的样子,取下官帽跪下:“臣愿与苗大人同行,恳请陛下恩准流放处罚!”

    “臣愿受罚!”

    刑部尚书窦儒也卯上了。

    “臣亦愿受罚!”

    更多的官员跪下了。

    数一下,殿中全部一百多官员,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没有跪下。

    没跪下的人都有点尴尬。

    但最尴尬的却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至尊。

    “好!好!好!”

    景和帝气得双手紧握龙椅,气恼的盯着一群大臣看。

    明明张翔忽然状态爆棚,已经占据优势了,却没想到还是被他们用简单粗暴的“逼宫”这一招来化解了。

    现在景和帝被逼到了墙角,根本没有什么转身缓解的余地。

    也就是这位皇帝生性宽厚仁慈,要是换成了我大明,我大清的那些皇帝,早就把这些人拖出去杖责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扫皇帝的面子,真当皇帝是吃干饭的?

    没办法发火,又不能同意他们的意见,景和帝只得苦笑一声:“那就今天先这样吧,待后再议。”

    “陛下!”

    窦儒眼看着皇帝要走,提高了声音,“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您到底要选择哪一样,请尽早下决定吧!”

    “朕知道。你们先起来,回去休息吧!”

    景和帝也不想看到他这张老脸,挥了挥手,也不管众臣,起身便走下金銮殿,从后面离开了垂拱殿。

    景和帝登基30年,像是这样恼怒离开朝会的情况,可是极其罕见。

    如果大家记得没错,上一次还是十年之前,前太子遇刺蒙难的时候,景和帝才因为过于悲伤,直接昏倒在金銮殿上,从而被抬了出去。

    这一次他的脾气更大,起身发脾气走了。

    留下一群重臣们面面相窥,又看着跪在大殿正中的窦儒、苗炎、王智耿等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

    注:上面写的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原话,出自于《荀子·哀公》,但却是孔子说的话,前面是“且丘闻之,君者,舟也……”

    哀公便是那位著名的说出“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鲁国君主。

    窃以为《孟子》和《荀子》都更为务实一些,也更契合实际的状况一些,诸兄如果有空,不妨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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