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北郡,钜平兖州军大营。

    五万兖州军甲士并十万民夫,呈“器”字形扎营于紧傍汶水的宽阔平原之上。

    纷杂鼎沸的士卒的操练声、民夫的号子声,将大大小小的营盘相互勾连、绵延二三十里的宏大军营烘托得如同庙会集市一样热闹。

    披挂整齐,行走间浑身铿锵之声的赵佗,按剑步入中军大帐。

    就见身着褪色玄色深衣依然难掩雄壮之气的魁梧人影,正撸着袖子站在一方大案之前,面无表情的用一把剔骨刀炮制着一头瘦骨嶙峋的斑斓大虫。

    血淋淋的双手,熟练的剥开雪白的虎皮,割下一块块还冒着丝丝缕缕热气儿的红肉。

    逼人的血腥气,弥漫在大帐之内。

    “末将赵佗,拜见主上。”

    赵佗行至帐中,抱拳拱手。

    “回来啦。”

    吕政偏过头看着他,微微笑道,“一路辛苦。”

    赵佗忙道:“主上抬爱,区区百十里路,何来辛苦!”

    吕政温和的笑了笑,随手取出一个漆盘,手中剔骨刀灵活的将一小块红肉片成薄薄的脍,装盘递给他:“这条大虫饿了六七日,肉精味美、不腥不膻,正是好入口的时候!”

    赵佗双手接过漆盘,赤手拿起一块送入口中,咀嚼了两口,眉开眼笑道:“有些日子未曾食过这一口了鲜美,上次用脍,还是惊蛰之初,主上携末将去春猎那次。”

    “是啊……”

    吕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忽然便失了兴致,“咚”的一声将手中的剔骨刀扔到案台上,抓起案头上的雪白绢布慢慢拭手,“你来吧。”

    他让开了案台的位置,面色略略有些惆怅的转身步入大帐上方。

    赵佗自知说错了话,偏又不敢多言,连忙放下手中的漆盘,走到在一旁的水盆里细细的净了手后,走到案台后,拿起剔骨刀,接着炮制着头大虫。

    “此番回去,见着扶苏了吗?”

    吕政正坐在帐上,目光出神的望着帐外,淡淡的问道。

    赵佗自小便跟随在他左右,一听便知他是言不由衷、左顾言它,但还是如实作答曰:“回主上,见着大公子了,他一切安好,就是有些惦念主上,临行前,还抓着末将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嘱咐末将定要照料好主上的起居……”

    “嘁。”

    吕政嗤笑出声,淡淡的道:“他满心都是他儒家的‘仁’字儿,历来便对朕精研法家之学满腹抱怨,今朕不在家中,再无人斥他妇人之仁,他高兴且来不及,安会记挂乃公的死活?”(先秦之时,周天子与诸侯王自称“不榖”、也作“不谷”,“朕”作为自称,世家大族皆能使用,“朕”作帝王专属自称自祖龙始。)

    赵佗只是憨憨的笑,不敢答话。

    吕政也知他不会接这个话茬儿,抱怨了一句后便停歇了。

    大帐之内便只剩下利刃切割生肉的闷沉“沙沙”声。

    许久。

    吕政才再次开口问道:“州牧大人怎么说?”

    赵佗轻轻放下割肉刀,转身向吕政抱拳弯腰,沉声道:“大人言:‘依天而行、顺势而为’。”

    “嘁。”

    吕政又嗤笑了一声:“还真是没有惊喜、没有改变啊……”

    这一次,他的笑声里不再有笑意。

    只有深深的失望、哀叹之意。

    好一会儿,吕政才收拾好心绪,瞥了一眼帐下仍弯着腰的赵佗,轻声道:“起来吧。”

    “唯!”

    赵佗起身,继续拿起剔骨刀料理斑斓大虫。

    吕政道:“昨夜探马来报,青州黄巾逆贼押送粮秣、整顿兵马,犯吾兖州之意已再无遮掩,吾料想,十日之内,贼首宋义必将领军西南下,依你之见,我等该作何应对?”

    听他说起正事,赵佗反倒微微松了一口气。

    “回主上,末将这几日也一直在思虑此事,以末将拙见,我军绝不能据土死守,当主动出击、以攻代守!”

    他没提双方力量对比。

    却是这个差距摆出来,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青州黄巾聚兵四十万,而他们加上十万民夫也只得十五万人。

    更重要的是。

    眼下兖州三面皆处于黄巾军的包围之下。

    就像是一座房子,三面墙壁都已经垮塌了,他们挡得住一面墙,挡不住第二面……无论放了那一路黄巾军入兖州,他们苦苦支撑的局面,都轰然崩塌了!

    吕政击掌道:“你之见,与朕不谋而合!”

    他缓缓起身,步入案台前,用一柄割肉小刀挑起一大块带血的红肉送入口中,大口咀嚼:“据土而守、人土皆失,以守待攻、人土皆存!”

    赵佗听言,眼神中燃起激动的火焰。

    他了解吕政。

    他从不纸上谈兵。

    他既会如此说。

    那便会如此做!

    率五万精兵突袭四十万乱军,何其壮阔也!

    “只叹……”

    他放下割肉小刀,转而哀叹道:“朕欲以国士报朝廷,朝廷却不肯以国士待朕,若奈何、若奈何啊!”

    赵佗听言面色渐沉。

    他慢慢放下剔骨刀,小声问道:“主上,太史太卜那边,州牧大人不是已经揭过了吗?难不成那群尸位素餐之贼,又欲强索贿赂?”

    吕政摇着头,转身走回帐上:“此事早往以矣,朕所说的,乃是朝廷加诸郡郡守为骑都尉之事。”

    “嗯?”

    赵佗愣了愣,他自昌邑回转钜平之时,曾在路上听闻过一耳朵。

    但他只当是朝廷开始重视太平道作乱之时,便未往心头去,怎么如今听来……

    “主上……”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

    吕政啼笑皆非的看着他:“你是怎么从中看出一个‘好’字儿的?”

    赵佗回道:“如此一来,诸郡郡守便再也无法坐视黄巾逆贼作乱了啊!他们若肯领兵出战,纵使不济,也可为我军分担一部贼军啊!”

    “呵……”

    吕政嗤笑着轻道了一声“浅薄”,却也没有再详细的与他解释。

    他看得明白,朝廷此举,分明是欲意借此大乱,进一步削弱九州诸君郡守之族的实力!

    这或许是朝廷为收束地方官府的实力,而蓄谋已久的策略。

    或许是此次太平道之乱泛滥的速度,令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感到害怕了……

    总之!

    此策绝非善策。

    此策也是实打实的蠢策。

    也不知道那些公卿宿老,是有多少年未曾走出过洛邑那一亩三分地,才能拍着脑子想出这样的昏招!

    真当而今的这些郡守,还是一两百年那些唯天子之命的牧羊之犬吗?

    只苦了他们这些一心想作实事的大周忠诚啊!

    就如那陈郡郡守陈胜,弱冠之年便能搬到熊氏五百年积累,心机何其深沉、行事何等老辣,妥妥的乱世枭雄之像!

    他好不容易才用一个“假”字儿,拿住了他!

    结果一转身的功夫,朝廷就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这不是纵虎归山吗?

    做忠臣……难呐!

    吕政头疼的揉着太阳穴,目光西南望,似是穿越了千山万水,看到了砀山大营内的景象。

    ……

    由低矮破陋的茅草屋隔成的灰扑扑街道之上。

    一头戴尺高皮帽、身穿褐衣短打,腰间别着一把老旧短剑、身量纤长的中年男人,用草绳牵着一条黄狗沿着街边慢慢行走。

    看得出,他心头有事。

    街上往来的许多人都笑着主动向他见礼,他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嗯嗯啊啊”敷衍。

    忽而。

    几名身穿花衣、身负猎弓,马背上挂满獐兔雉鸡等猎物的豪族骑士,纵马从街道中间奔过。

    其中一人见了街边郁郁前行的中年男子,大笑着从马背上取下一条状物,掷向中年男人:“刘季,接着!”

    中年男子被那物砸了一个满怀,本能的抬起双手捧主这物,定睛一看才发现,竟然是一条取了头的三尺花蛇!

    他被吓了一跳,双手一松,无头花蛇从他怀中滚落在地。

    几名骑士见状,哈哈大笑的扬长而去。

    中年男子感觉自己受到了戏弄,恼羞成怒的跳着脚骂道:“雍齿,乃公肏你娘!”

    远去的骑士听言,不但不恼,反而笑得越发大声了。

    显然,他们很熟……

    待这几名骑士走远之后,中年男子才气呼呼的捡起地上的无头花蛇,随手搭在肩上,晃晃荡荡的牵着黄狗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

    他就来到了一间在众多茅草屋之中稍显高大的瓦房前,门也不敲的径直推门而入:“樊哙、樊哙!”

    “碰。”

    里屋内传来一声瓦罐坠地摔碎的声音,然而便见一衣衫不整的黑脸壮汉,露着长满胸毛的黑峻峻胸膛从里屋里伸出头来往外张望。

    见了来人,他脸上的恼怒之意稍缓,粗豪的笑道:“原是二哥,且稍待,小弟马上就办完事……”

    他话还没说完。

    一衣衫不整的花衣裳女子,就扒开他,捂着脸从里屋冲了出来,一阵风的朝着院门外冲去。

    中年男子双眼放光的盯着远去女子的屁股看了许久,直到人都不见了,他才回过头来,冲穿着衣衫出门来的黑门大汉“嘿嘿”的笑道:“哪家的?”

    黑面大汉被他打搅了好事,却既不恼也不觉得羞,和他一般无二的“嘿嘿”笑道:“王秧子家的。”

    “可以啊你!”

    中年男子锤了他的胸膛一拳:“乃公每每有好事,都想得起你崽子,你崽子吃肉的时候,却想不起乃公!”

    “嘿嘿嘿……”

    黑面大汉满脸淫笑的拱手道:“下次一定叫上二哥、叫上二哥!”

    “滚犊子吧你!”

    中年男子没好气儿的笑道:“乃公才不与你做连襟……去,把狗烹了,再将蛇做羹,咱吃两碗。”

    “得嘞!”

    黑面大汉熟练无比的从他手里接过黄狗的草绳和无头花蛇,末了还看着无头花蛇“啧啧”称奇道:“二哥,哪来的这好东西?这时节,已不多见了。”

    眼下已是寒露之后,山中已经鲜少再见到这类长蛇的踪迹。

    中年男人没好气儿道:“雍齿那狗贼戏耍乃公给的……他们今日又进山围猎了。”

    黑脸大汉羡慕的“啧”了好几声,才道:“有钱人,真好!”

    “去去去,先烹狗,稍后再废话!”

    中年男子无精打采的坐到院中的柴垛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黑脸大汉看了他一眼,弯腰轻轻抚了抚黄狗的头顶。

    大黄狗讨好的舔了舔他的手掌。

    然后只听到“咔吧”的一声,大黄狗的脖子就被他轻轻松松的徒手拧断了。

    杀狗有很多种方式。

    这只是他偷懒的一种方式。

    他熟练的找来屠宰工具,将黄狗挂起来剥皮。

    “二哥,你也莫要太过忧虑,要我说啊,徐州那些黄巾贼,也不一定敢来咱们兖州。”

    听到一旁仰坐在柴火垛上的中年男人不住的唉声叹气,黑面大汉也跟着叹气,宽慰他道:“再说,就算他们真来了,和你我这样的穷苦人家又能有多大干系呢?他黄巾贼总不能见人就杀吧?就算你这个亭长做不了了,那也不打紧,咱兄弟搭伙屠宰为业,总不至于短了你家的吃食。”

    “要我说啊,像雍齿和王陵他们那样的大户人家,才该提心吊胆、夜不能寐,他们家有钱吗……”

    那厢的中年男人听言,插言道:“好了,你说雍齿也就罢了,王陵大兄待我等几时差过?我等岂能背后编排他的不是?”

    顿了顿,他又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只是为我这条命感到不值啊,堂堂七尺男儿,日日却只能埋首于那一两斗微末俸禄……我总觉得我不该是如此啊!”

    黑脸大汉专注的剥着狗皮,似是未曾听到他的话语。

    待到他将整张狗皮拔下来之后,他忽而转头直视柴垛上那中年男人,沉声道:“二哥,不若我等也去投那黄巾贼吧,以你的名望和我的力气,我们兄弟定能博一个大富大……”

    中年男人被他的话语吓得从柴垛上惊坐而起,失声打断道:“不可胡言乱语,这可是谋逆大罪!”

    黑脸大汉不搭腔,若无其事的回过头继续料理面前的黄狗。

    中年男人却是被他说得动了心,坐在柴垛上目光闪烁的思虑了许久,忽而说道:“就算是要投,也该是去砀山投奔蒙校尉,我们自小在这里长大,熟悉这里的地势,定然能得到蒙校尉的重用!”

    “嘭。”

    那厢劈砍狗肉的黑面大汉听言,一刀将狗肉连同狗肉下方的砧板一齐劈作两半!

    他扔下手里的柴刀,喜出望外道:“二哥说投谁,咱就投谁!”

    中年男人看了看案板上的狗肉,笑道:“就是要投,也那得吃完这顿狗肉再去,再叫上卢绾、曹参、夏侯婴他们一起,人多好办事!”

    黑脸大汉捡起柴刀继续剁肉,想也不想的道:“二哥做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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