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记忆被篡改,更绝望的事情,莫过于你知道记忆正在被篡改,却对此无能为力。
嵇星望看着大厅中争吵不休的众人,顿觉浑身被寒意浸透。
仅仅只是梦貘沉睡时产生的微不足道涟漪,就让所有人陷入分裂,仇视彼此。
“...老师?”
关安雁声音颤抖道,“我们的人数,又增加了。”
嵇星望转头望去,只见鹿篱书院的弟子们,又比刚才多了了一些。
他清楚知道多了几个人,却无法分辨出是多了哪几个——脑海中的记忆无比清晰,清楚告诉他,所有人他都认识。
天资优异,但是上课喜欢坐在最后一排悄悄打瞌睡的宁天工;
沉默寡言,坚信勤能补拙,学习起来比谁都勤奋的翦年;
看上去有些恃才傲物、待人轻慢,本质上却是个品德优良好孩子的卓新知...
嵇星望脸色苍白,这么多人,鹿篱书院昨天白天包下的十间房间显然住不下,其中必然有梦魇。
会是谁?
记忆天衣无缝,点点滴滴细致入微,其中既有美好的,也有不那么美好的。
“要不我们一起回忆?”
一位博士说道:“这么多人,梦魇不可能在我们每个人脑海里,都编织出完美的相同记忆,也许会有对不上的地方。
我们能通过漏洞,找出谁是梦魇,将其消灭。”
“不!不能回忆!”
嵇星望疾声打断道:“停止回想,否则梦魇会越来越多!我们死得会更快!”
周成材的例子近在眼前,周宏茂刚开始察觉到了异常,试图杀死周成材,然而随着回忆进行,他的记忆被篡改得越来越多,最后直接认可了周成材的存在。
“那我们怎么办?”
那名博士咬牙道:“原地等死么?”
所有人的气海都在蒸发流逝,并且流逝速度越来越快。
“让我想想办法!”
嵇星望闭上眼睛,用拳头抵住额头,拼命思索着对策。
而在大厅另一侧,宋绍元未能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他的灵脉天赋不算优异,修行进度在学宫也仅是中等水平,现在是身藏境高阶,感受到的气海蒸发负面影响,尤为明显。
“绍元!”
怀抱着孩子的尤笑急忙将他扶住,宋绍元跌跌撞撞地背靠墙面,大口地喘息着。
“元儿你没事吧?”
父母担忧地看着自己,尤笑的妹子尤芙,也一脸担忧地扶住了情郎。
自己当年初来长安,因为与尤笑尤芙姐妹私定终身,而被平康坊恶霸焦成绑架,幸得兄弟李昂帮忙,有惊无险脱困,最后还抱得美人归。
现在尤笑生下了宋芷蕾,尤芙也怀了身孕,
自己父母俱在,前途无量,难道这么美好的生活,竟是幻影泡沫么...
“我没事...”
宋绍元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内心却被绝望笼罩。
他的气海正在被蒸发,意味着,他认识的人中有梦魇存在。
会是谁?
父母?
他清楚记得,六岁时自己贪玩坠下河水,平时不会游泳的父亲不顾一切,跳下冰冷河流,从水中抱出了奄奄一息的自己。
九岁时自己生了场大病,所有大夫,包括李昂的父亲李寒泉都说药石难医,绝望的母亲在家里念了三天三夜的菩萨经,祈祷不休。
考了州学第一时,父母脸上的骄傲喜悦,
考进学宫,看到几年未见父母,发现他们头上长出的白发时,自己心里的五味杂陈,
全都是真实的。
女儿?
不可能,三个月前,在金城坊宅邸,他第一次抱起女儿,听到她的哭声,感受到她的体温,那种发自内心的感动绝不是虚假的。
妻子?
不可能,花前月下,怀抱两名佳人,许下海誓山盟。那段刻骨铭心的回忆仿佛触手可及。
————
“昂儿?”
母亲的呼唤将李昂从沉重思绪中拉回,他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手背。
气海在蒸发,生命力在流逝,手背处已然浮现皱纹。
墨丝帮不了自己,梦貘吸取的是生命本质,
哪怕李昂将所有身躯部位都放开限制,任由墨丝侵蚀,
他的大脑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老化衰弱,直至死亡。
并且,他已经试过,用墨丝暗中寄生父母、柴柴他们,扫描检测,
得到的结果却是检测不到任何异常。甚至和自己一样,他们的身体也都在缓慢衰亡。
梦魇在真正死亡、融解成蜡油之前,和常人没有丝毫区别...
伴随着时间推移,大厅愈发拥挤,
终于,
噗通。
一位穿着锦衣、满头白发的老者,捂着心脏,摔倒在地。
他的生命力已被抽干,皮肤干枯如同树皮。
他的儿女子孙们惊叫着围了过去,然而下一秒,这群人便融化裂解,纷纷摔在地上,化为蜡油。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一名飞航商号的管事,表情狰狞,抽出匕首,捅向了身边同伴。
噗!
刀刃割开衣物,直插心脏,
被捅中的同伴一脸错愕难以置信,在向后仰面摔倒的过程中,融化坍塌,变作蜡油。
“哈,哈...”
那名管事站在原地大口喘息,瞳孔剧烈震颤,浑然不觉周围的目光全都汇集在他身上。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惊恐道,“他杀人了!”
“我没有杀人!”
飞航商号的管事猛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方向,恶狠狠道:“我杀的只不过是梦魇,根本不算人!我只是想活着,这有什么错?!”
他的声音如同铜钟一般,重重敲在所有人心头,
一名年轻女子,泪流满面地举起了自己的孩子,在后者的哭泣求饶声中,将其重重砸在地上。
啪。
孩子融化成蜡,在地上摊开。
而年轻的母亲也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脑海中满是自己与孩子的点点滴滴回忆。
之前那个推开妻子的男人,突然暴起,抢过了一名鹿篱书院弟子腰侧的佩剑,拔剑刺向了和自己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妻子。
艳丽女子茫然难过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被长剑贯穿的小腹,
而男人脸上的表情也陡然僵住。
从女人伤口中涌出的,并非蜡油,而是鲜血。
“怎么可能?!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崩溃般地松开剑柄,后退半步,脚下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的手掌、头发乃至面庞,都在缓慢融化。
他的妻子不是梦魇,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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