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节当夜,靖枢城中下了整整一夜春雪。一觉醒来,天地间已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整座城池都被凝固在了染雪的这个清晨。

    可对于被昆颉软禁起来的甯月而言,此情此景并不能令心情变得稍稍好些。刚刚逃出暮庐城时,她本以为自己的处境不会变得更糟,但这一个月间发生的变故,却再次令生活陷入了愈发艰难的困境中。

    坐在榻边的少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被昆颉打伤的小白狐于怀中拢得又紧了些,心中懊悔不已:

    “雪灵对不起,都是我害你伤成了这样。”

    小白狐的右前腿于月前的打斗中摔得断了,如今只能绑住几根筷子略作固定。此时见少女难过,它忙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少女的指尖,毛茸茸的肚皮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喉咙间也发出轻声的呜咽,似是在安慰主人振作起来。

    甯月用手轻轻揉搓着白狐的一对耳朵,冲其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道:

    “我知道,你是让我再想想办法,找机会逃出去。可现如今昆颉已经在门外加派了人手盯着,就算我能逃得出这间屋子,也离不开这座院子,更难以离开这座城啊……”

    红发少女说着,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门外回廊上的看守映于窓纸上的影子。但很快她便察觉到,对方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吸引住了,正不停地伸手冲着天空指指点点。过不多时,连一楼的院子里也传来了一阵骚动,还有人大呼小叫起来。

    甯月怀中的小白狐也被惊动了,警觉地支棱起耳朵,却是将脑袋朝临街的窗口转了过去。旋即少女耳中便听见“扑簌簌”几声羽翼拍打的声音,方见是只红颈绿背的鹦鹉,搧动着翅膀落在自己的窗沿上,登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鹉哥儿!你怎地跑这儿来了?”

    那鸟居然是祁子隐养来用作传信的鹉哥儿。两年前少女离开暮庐城后便再没见过它。此时见到鸟儿,其眼前立刻出现了那个白衣翩翩的晔国少主的模样,心中既是吃惊又是欢喜。

    鹉哥儿的翅膀似乎受了伤,羽毛上沾着斑点血迹。然而其却是认得甯月,少女刚一出声,便伸长脖子叫了起来。

    红发少女却是面色一变,赶紧放下怀中的白狐,快步走到窗边将鸟儿捧在掌心,又顺手关上了窗。与此同时,她身后的房门也被人从外面一脚踹了开来!

    “是不是有只鸟落到你这儿来了?”

    负责看守甯月的是个精瘦的小个子。甫一进屋,他的一双眼睛便在各个角落中扫视起来,目光毒辣。

    “你说的什么鸟?我可没见过。”

    少女转过身来,一番话竟是说得面不改色。话毕她却还是使劲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暗自祈祷自己匆忙藏于胸前里衣下的鹉哥儿千万不要暴露。

    “给我搜!”

    瘦子却根本不信少女的话,将手一挥便命身后跟着的几人于屋内各处寻了起来。眼见着自己的东西被翻得七零八落,甯月登时便急了:

    “你们,你们凭什么随便乱动人家的东西!”

    “凭什么?你莫非忘了,自己现在是软禁于此的囚犯?我可警告你,若是将那鸟藏在了什么地方,最好赶紧乖乖地交出来。否则——”

    对方眯起眼睛威胁道。可未等他把话说完,便被少女没好气地打断了:

    “否则便如何?我这儿成天关着门窗,闷都闷死了,怎么可能会藏着什么鸟儿?你又凭什么认定它是飞到我这儿来的?”

    “那只鸟儿本是落到院里的,脚上分明还绑着支用来送信的竹筒,定是前来给某个识得的人送信的!这间宅子里除了你以外,皆是昆颉大人悉心挑选出来的执节、执火,绝无二心。所以那鸟,必定是来找你的!”

    “真可笑,一只送信的鸟儿飞得累了,落在院里歇会儿脚也能怀疑到本姑娘头上,你们是不是闲得发慌啊,每天都得给自己找点事情来做?如今搜也搜了,这屋子里除了我和雪灵之外,根本没有第三只活物!眼下那鸟儿没准早就已经飞走了,你们与其在这里瞎耽搁时间,倒不如赶紧出门去追!”

    少女说话的语气愈发强硬了起来,谁知那瘦高个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将目光转向了她的身上:

    “为何这么着急赶我们走呢?那只鸟儿被我用石块击伤了,必定飞不了太远。况且,这间屋里还有一处我们未曾搜过!”

    “你们想做什么?!”

    见对方面色不善,甯月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领口,等到反应过来时,身前的瘦子已嘿嘿笑了起来:

    “果真在衣服里藏着呢,那可就别怪我们不气了!”

    其说话间,立刻有两名看守窜至了少女身边,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的胳膊。甯月当即挣扎咒骂了起来,可那瘦子却根本不为所动,伸手便要去解姑娘领口的扣子。

    “你们在做什么?!竟敢对大司铎之女动粗,若是传回沧流城中去,难道不怕丢了昆颉大人的脸么?!”

    正当少女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门外却忽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当即将屋内的几人喝住了。瘦子回过身去,面带愠恼,却仍不得不恭敬地向其行了一礼:

    “执杖婆婆恕罪。只是昆颉大人提醒过属下,说这女囚一点也不老实。如今其或许正同外面的人通信往来,若是暴露了我们的计划,执钧大人怪罪下来——”

    “少拿昆颉大人来压老身!大司铎之女是我不远千里请到这靖枢城中来的。如今她被囚于此,老身也并未受到牵连,足见昆颉大人的信任!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即便要搜身,也该由我亲自动手!”

    来人正是岑婆婆本人,根本不打算给对方继续分辨的机会。

    “可是——”

    瘦子仍不肯罢休,然而见老妇将手中的鲸骨法杖狠狠在地板上戳了几下,也知道继续纠缠是自讨没趣,只得领着手下悻悻地退了出去。

    “你来做什么?当初可是你同那昆颉一起设计将我骗至此地,现在又来装什么好人?!”

    甯月死死按住自己的领口,似乎还未从此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然而老嬷却只字未提鹉哥儿的事,只是柔声安慰道:“还请小姐相信,老身绝无半分害你之意啊!”

    “我凭什么信你?其实我全都知道的,当初正是父亲将婆婆全家以叛党定了罪,而你唯一的女儿,也因此而含冤屈死在甘渊之下!如今你不过是想要用我来报复他,还装模作样地说些道貌岸然的鬼话来做什么!”

    仿佛为了报复一般,甯月狠狠揭起了对方的伤疤。

    “小姐你——是如何知道老身家中之事的?”

    岑婆婆猛地一怔,却并没有被激怒,只是满脸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是母亲告诉我的。当初她说服父亲同意让婆婆来家中照顾我们母女,也是因为心存愧疚。只不过当时的你并不知晓这件事,父亲也不知晓。”

    “珊瑚夫人她——”老妇突然有些难以置信地摇起了头,随后又点了点头,“没错,老身当初到你家时,的确是想要伺机寻仇的。可在见到小姐之后,便忽然下不去手了。”

    “你现在自是说什么都可以!”

    “小姐!老身虽跟随昆颉大人多年,却时时告诫自己行事须得光明磊落,否则就算是报了仇,女儿她在天上也不会高兴的。否则当年老身初至你家时,便已有无数机会可以取你性命,又何必等到今日!这么多年来,老身始终将小姐你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看待,更不忍心你受到半点伤害啊!”

    “那你现在便放我走。”少女看着面前的老妇,仍是满脸的不屑与鄙夷。

    “对不起,小姐你有任何要求老身皆可答应。可唯独这件事,恕难从命。”

    岑婆婆依然坚决地摇起了头。

    “我就知道!你同那昆颉一样,嘴里没有半句真话。你现在便给我滚出去,本姑娘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甯月重重地哼了一声。没想到老妇脸上露却忽然出了一丝悲伤的神情:

    “月儿小姐,老身不肯放你走没有别的缘故。只因小姐的血是唯一能帮助我们进入圣城,寻到通向乐土,得到解脱的方法!这是老身毕生的信念,也因此而付出了女儿的一条性命,还请小姐原谅……”

    这下红发少女真的急了,死死盯着老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会相信这番谎话吗?其实,那座圣城里有去往乐土的方法也好,没有也罢,你同昆颉都根本不在乎!如今你们真正想要的获得的,不过是先民们隐藏于圣城中的,那足以令全天下颤栗并俯首称臣的力量!”

    岑婆婆被少女说得愣在了原地,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却是一个劲地摇头:

    “这些话,小姐究竟是从何处听来的?”

    “自然是昆颉他亲口告诉我的!事到如今,婆婆你还打算继续替他辩解掩护什么?!”甯月义愤填膺,然而如今无论她说什么都已是徒劳。

    “小姐对不起。当初若非昆颉大人,老身今日恐怕已没命站在这里同你说这些话了。眼下老身不会,也不可能因为你这样说,便背叛大人——”

    犹豫了许久,对面的老嬷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压低了声音,“老身只能告诉小姐,昆颉大人早已将诸事都准备妥当了。只待成国大军不日攻入宛州,攻入暮庐城,我们便可继续下一步的计划了。”

    “你们难道就不曾担心,若是那张古图落入成国手中,若是圣城之中的秘密被他殷去翦抢先得到,又会给我苍禺全族带来些什么?!”

    “小姐你说什么呢?打从一开始,那张图都不过是件吸引陆上人注意,让他们争强夺利的道具罢了。如今两国交战,暮庐城内必定防务空虚。如此,大人提前安插于晔国王宫内的眼线,方能趁乱将图盗出。届时,他们便会如一群无头苍蝇一般扑空,再也无法成为大人这盘大棋中的搅局者!”

    “那张图不过是个道具?而今晔国王宫中竟也有昆颉的眼线?”

    听对方说得言之凿凿,少女不由得暗自心惊。她没有想到对方布下的局竟会如此之深,更意识到这件事远没有自己此前所想的那样简单,当即顺着对方的话追问了下去。可岑婆婆却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及时掐住了话头:

    “好了,小姐你就别再多问了,知道的越多,对你越没有好处。老身只想再劝你一句,不要再同昆颉大人作对了,你是决计斗不过他的。”

    少女心中清楚,纠缠下去也难再问出个所以,便目送着老妇出了门。她心中更是一直挂念着自始至终都贴在自己胸前,却一动未动的鹉哥儿,待对方走后连忙将衣襟解开,让鸟儿从领口处重新探出了头来。

    然而待甯月将鸟儿带来的信笺展开后,一颗本就紧绷的心却悬得更高了。

    信是写给祁子隐的,虽然从字迹上无法判断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但字里行间却无一不透出前线战况吃紧的焦急。她更看出写信之人似乎觉得胜利的希望极其渺茫,唯有拜托逃亡在外的祁子隐想法去他国借兵,方能解得了晔国之围。

    甯月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对方注意,晔国将要面对的敌人其实并非只有成国,更有昆颉这条藏身于暗处的毒蛇。

    然而,就在她咬破了指尖,皱着眉头思虑许久之后,却是连半个字都没能写下——虽然危在旦夕的晔国令少女心绞欲碎,但她却更加害怕若是那个心地纯良的白衣少年得知了眼下的情势,得知了晔国的危机与自己的处境后,会不惜一切代价前来相救。而她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对方以身犯险!

    于是,她并没有将信笺塞回鹉哥儿脚上的竹筒内,只是于口中默念起了几句咒语,医好了鸟儿身上的伤,便重新将它放出了窗外:

    “去吧,鹉哥儿,替我好好保护子隐平安!”

    看着鸟儿在空中渐渐化作了一个黑点,少女的心也仿佛随着它飞向了远方,飞向了不知究竟身在何处的白衣少年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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