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星拱月,银河璀璨。时间早已过了子夜,可莫泽明却依然于落星阁中忙碌着。莫尘如往常一样立在门外一语不发,但脸上还是多了几分担忧之色。

    近半月来,这位莫氏的小家主似乎于星盘中又有了新的发现,终日好似着魔一般摆弄着自己的象牙算筹,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莫尘劝解了数次都毫无作用,只得命下人时刻在炉火上热着进补的药膳,一旦抓住机会便敦促对方服下。

    可即便如此,本就体质孱弱的莫泽明还是日渐消瘦了下去。

    眼下,银发少年已经在山顶的高阁内待了整整一天,却是滴水未进。又过了半个时辰,莫尘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打算推门进去。谁知道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厚实的门板,便听面前隆隆一声闷响,竟是莫泽明自行从落星阁中走了出来。

    “小家主,你可让我好一顿担心!”

    男子的语气略带责备,然而待他去看面前的小家主时,却见其唇无血色,面若金纸,身体晃了两下便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莫尘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对方,将银发少年搂在了自己怀中。紧接着他扭头向落星阁内看去,却见原本整整齐齐摆了满地的算纸,居然尽数被莫泽明撕成了无数碎屑。

    饮下几口男子递来的汤水,银发少年终于稍稍恢复了些元气。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并非是让莫尘带自己下山,而是一字一顿地郑重嘱咐:

    “立刻替我去备船。这次须得一艘足够大的尖底海船,随时待命准备离港。”

    对面的男子听闻此言,当即使劲摇起头来:

    “出海?小家主这究竟是打算做什么呀?瞧瞧你自己的身体,都已经虚弱到了这步田地了,还怎么出海?”

    “你照我说的去办便是。我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的。”

    莫泽明只是冲对方笑了笑,却并没有继续解释。也不知是其太过虚弱,还是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解释。

    “不成,这么大的事情,你今日必须同我说清楚了。老家主交代过,卜算星命乃是窥探天机,弄得不好便会伤及自身。就算是要备船出海,至少也得明示要去哪里吧?否则我怎知该备多少淡水同食粮?”

    莫尘看来是真的急了,两只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一般。银发少年也明白对方是真的担心自己,犹豫片刻后,才将个中缘由缓缓道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次自己究竟卜算出了什么,所以一时间无法向你解释得清楚。但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人才是卜星时会遇到的最大的变数?眼下的一切便是如此,原本清晰的一切渐渐蒙上了一层迷雾,就好似其中的关键之人尚在犹豫,未下最后的决定。”

    莫泽明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一顿,方才继续道,“可我还是算出,若是事情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不仅是祁子隐与冷姐姐他们,包括你、我,或许还有整座云止城,都将会有大难!如今我把此事告诉了你,便是又在星流之中增加了一个新的变数。所以你千万记住,绝对不可再同第三个人说起此事。否则即便是我,也难继续将星盘推演下去了。”

    莫泽明的一番话,令面前的男子瞬间变了脸色。他辅佐莫氏两代家主三十余年,遇到这种情形还是头一遭。但其心中无比清楚,小家主是绝对不可能拿自己的身体来开玩笑的。从此前的一番话里也能明显感觉出事态的紧迫,立刻便欲背起对方朝山下走去。

    “我还想继续向后再多推演些。你先不用管我,将海船的事情安排妥当才是重中之重。”

    银发少年却是推开了莫尘扶住自己的手,踉踉跄跄重新朝落星阁的深处走去,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象牙算筹。

    与此同时,就在山下不远处的阜国王宫里,浑身酒气尚未完全消散的冷迦芸正独自一人,于幽长的回廊间悄无声息地走着。在她前方不远处,则是两个行踪诡异的人。

    梦醒后,两眼早已哭得红肿的女子披上外衣,想去院中借些清冷的新鲜空气醒酒。然而未等她出门,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匆匆由房门前掠过。来人共计有二,看其映在窓纸上的剪影,似乎是宫中内侍的打扮。伴随着脚步声,冷迦芸还听见了几声若有若无的低语。声音虽被对方压得很低,她却仍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仔细一想,登时便觉得后脊一阵寒凉。

    待那两人稍稍走得远了些,东黎女子便立刻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此时她还并不能断定对方便是三个月前,自己于城墙上遇见的那两名晔国流砂营的刺。然而那两人一路上东张西望,明显对宫中道路并不十分熟悉,更不时停下脚步回头查看是否有人尾随,行迹颇为可疑。

    冷迦芸心跳加速,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她刻意同对方保持了二十步以上的距离,但这样一来,却也大大增加了追踪的难度,加之酒劲未消,最终还是将人跟丢了。

    “可恶,跑得倒挺快!”

    紫衣女子猜测对方或许是察觉了自己的存在,心下有些懊恼,又不禁有些后怕。正待她欲折回房去等祁子隐回来时,却意识到自己早已离开了先前的别院,闯入了一片陌生园林中。

    海秋阳对各种精美的小院情有独钟,故而于阜国王宫内建起了足足八十一座大大小小的园林。虽说这些园子彼此之间由错落别致的台榭连通,但对不熟悉的人而言,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冷迦芸努力回忆着自己来时的方位。然而就在她四处寻路离开时,转身却被一个强壮的身影堵个正着。那人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手则死死箍住她的腰肢。女子顿时惊慌起来,却是怎么也挣脱不开。

    “冷小姐,这大半夜的,你怎地一个人跑到海某的寝宫来了?”

    直至对方开口,冷迦芸才终于认出那个人影竟是晔国公本尊。海秋阳松开手后她也立刻停止了挣扎,战战兢兢地屈膝行礼:

    “国主恕罪,我方才——”

    “不妨事,不妨事。适才海某还以为是有歹人闯进宫来,故而才会命人熄掉了附近所有的灯火。”

    听对方如是说,紫衣女子这才隐约闻到弥散在空气中的一股烛火熄灭后留下的淡淡焦香。待从惊吓中稍稍恢复些,她却发觉面前的阜国公正探着鼻子,用力在自己的身侧嗅着。

    这一举动当即令冷迦芸觉得有些不大舒服,抬脚闪开一步后又行了一礼:

    “国主明鉴,小女也因于宫中看到了可疑的人物,才会一路尾随对方至此。还请国主即刻召集宫中禁卫四下探查一番,免得留下隐患。”

    海秋阳却是笑了起来,反倒挥手令左右仆从全都退了下去:

    “可海某方才见到的人影,便只有冷小姐你啊。”

    “还请国主不要说笑,小女方才的确见到两个可疑的宫人,或许便是之前向您提起过的晔国刺!”

    见对方不信,冷迦芸的语气不禁变得有些焦急起来。她十分确信自己先前看到的人影并非醉酒之后的幻觉,极力想要说服对方。

    谁料,面前的阜国公竟又上前一步,伸手捧起一缕女人垂至腰间的长发,放在鼻尖下放肆地嗅了几大口:

    “冷小姐这身上究竟是女人的体香,还是尚未散去的酒气啊?真正好闻得紧。难道你今夜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才会在深夜来到海某这里,想要排解一下心中的孤寂?”

    见对方言行举止间满是轻薄之意,紫衣女子再次后退了开去,尽量同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国主还请自重,小女并非轻浮之人。”

    “冷小姐别误会,外面冷,刺一事——不如随寡人一起进屋详谈吧。海某保证,无论你有什么要求,都会一一满足的。”

    未曾想海秋阳继续紧逼了过来,还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其往寝宫中拉去。

    “你做什么,快些松开!”

    冷迦芸当即吓了一跳,奋力挣扎起来。可对方却是压根听不进劝,反倒张开双臂抱住了她,脸上淫靡的表情,像极了一头发情的狮子:

    “冷小姐,似你这样的女子,我阜国可不常见。海某知道你如今谁也不信,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答应留在鲤跃宫内不要离开,寡人便保你绝对的安全。”

    东黎女子性格刚烈,哪里容得了对方如此羞辱,情急之下一个耳光便甩了过去:

    “阜国公于危难之时救了我与子隐,小女心中自是万分感激。我敬你是一国之君,但若是再口无遮拦,便休要怪小女翻脸!”

    海秋阳挨了一掌,有些诧异地上下打量起面前女子。此时的冷迦芸只在单薄的睡衣外披了件厚实的棉袍,连前襟都未曾仔细扣好。白皙的脖颈与锁骨裸露在外,带着一丝满含着东黎风韵的娇媚,早已令对面的男人垂涎三尺,兽欲难平。

    作为富甲一方的阜国国主,海秋阳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四处纵欲寻欢。比起青楼中早已深谙此事的烟花女,他更加喜欢那些欲拒还迎,温婉贤淑的良家女子。仗着自己一身傲人的肌肉同英俊的相貌,他一直将攻略这些女人当做人生最大的乐趣。所以,打从见到冷迦芸的第一日起,他便已经动了心思,此时又怎会轻易放过她?

    果然,男子嘿嘿一笑,当即反问起来:“何谓轻浮?寡人倒想请问冷小姐,今夜到底是谁独自一人衣衫不整,偷偷闯入海某寝宫里来的?”

    冷迦芸也万万没能想到,这位表面看起来热情好的堂堂一国之主,私底下竟是个厚颜无耻的好色之徒。然而她也知道,自己私闯禁地在先,在对方的地盘之上不便发作,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周旋起来:

    “小女说过,私闯寝宫当真是个误会。但如若国主再继续于此事上纠缠下去,那两名可疑之徒可是当真要跑了!”

    海秋阳却不愿就这样轻易放过她:“既然如此,便请冷小姐说说看,那二人生得得哪般模样,身上又有何特征?我好命人立刻去查。”

    “我,我方才也只看见对方身着宫中内侍的行头,其中一人比较清瘦。但此二人明显对宫内情况并不熟悉,一路上都鬼鬼祟祟——”

    东黎女子被对方这样一问,突然有些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然而还不等她把话说完,阜国公便再没有耐心听下去了:

    “海某倒想请问冷小姐,若那两人确是你口中的晔国刺,既然已经摸进了海某的寝宫来,他们又为何未尽行刺之事,便这样凭空消失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当真可笑。我这鲤跃宫里,符合你适才描述者不下万余。即便现在一个个地喊来让你当面对质,冷小姐又如何能肯定自己便能认得出?”

    事到如今,冷迦芸已然清楚对方是在故意为难自己。她没有再说什么,扭头便要离去。这次海秋阳并没有追过来,只是立在原地冷冷地道:

    “冷小姐或许还不知道吧,晔国的那位小少主今日曾来求见过海某,并请我为你们准备一条可以出海的大船。区区一条海船不算什么,我也答应了子隐少主元夕节当日将设宴践行。只不过,既是受了他人恩惠,便须得想办法报答。这点做人的道理,想必你一定明白的吧?”

    紫衣女子的肩膀不易察觉地一震,却是不得不再次停下了脚步。她不喜欢欠别人什么,更加明白自己确实受了对方庇护,方能从晔国的铁骑眼皮下逃得一条性命。但一时间她却很难想清楚祁子隐究竟为何会突然动了离开的念头,只得压着怒意应声道:“大恩自当报答。”

    海秋阳见状当即恢复了满脸的淫笑,而后得寸进尺,借机要挟起来:“既然冷小姐懂礼,那么便只需陪海某度过这一夜春宵,无论是海船或是钱银、物资,只要你们提出的要求,寡人都将尽数满足,绝不再横加阻拦!”

    “子隐他,有没有提起自己为何急着要走?”

    冷迦芸问道,脚下却没有再挪一步。面对如此无礼的要求,她自是无法答应下来,可她也清楚眼下若是立刻回绝,绝对会令少年人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海船就这样丢了。

    海秋阳走上前来,按住了女人微微颤抖的肩膀:

    “为何要走,他又怎会同我细说?不过你仔细想想,用自己的身体,换来一个能让那个小鬼平安离开的方法,难道还够不划算的么?若是没有我阜国的帮助,就算他今日便能出海,也决计坚持不了几日!”

    说话间,晔国公变得愈发放肆了起来,将手慢慢从女人的领口探了进去,口鼻也紧紧贴在了她细嫩白皙的脖颈上。

    这一次,东黎女子并没有再反抗。虽然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却也只能妥协。此时对于寄人篱下,已经走投无路的她而言,自己似乎早已成为了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而如果这是唯一能够让子隐平安离开此地的方法,她唯有,也只有做出牺牲了——毕竟,她曾答应过自己的爱人,会照顾好那个孩子的啊!

    然而,就在海秋阳慢慢脱去冷迦芸的外袍,准备抱她回宫就寝时,一袭白衣却忽然出现在了二人的身后。

    原来祁子隐返回别院后未能寻得同伴,却听见夜色之下有人争执,便循着声音找了过来,没想到竟是看见了令自己始料未及的一幕。

    他毫不犹豫地高喊着冲将上去,不等海秋阳反应过来,便狠狠撞上了对方的侧腰。阜国公当场疼得变了脸色,咧嘴恼羞成怒地叫骂起来:

    “深夜闯入寝宫,更对阜国国主动手,你这小鬼是不想活了吗?”

    祁子隐却是半步都不肯退让:“你再敢动迦姐一下试试!”

    “少主可能误会了。今夜可是冷小姐主动陪我的!”

    “不可能!你这昏君,定是用那海船的事做要挟!告诉你,我们用不着你怜悯。数月来的收留之恩,日后我自会想办法偿还。但除此之外,你我之间往后再无半分瓜葛!”

    白衣少年说得义正辞严,话音刚落,便拉起冷迦芸转身要走。谁知海秋阳却并不肯就此放过他们。只听其口中一声低喝,十余名武装到牙齿的禁卫甲士应声而出,瞬间便将二人团团围了起来:

    “看在莫氏的面子上,我阜国待你这条丧家之犬如座上贵宾,可今日你们却是这样回报我的?!好,既然如此不懂礼数,那海某也没必要同你们讲什么情面了!来呀,将这两个欲行不轨的刺拿下,押入大牢!”

    禁卫得令,立刻涌上前来将二人按倒在地,五花大绑了个结实。祁子隐也万万没能想到,前些日子还和颜悦色款待自己的阜国公,此时翻脸竟比翻书还快,更是将刺之名生生扣在了自己同迦姐的头上。

    少年人当即想到向莫泽明求助。可那位莫氏小家主眼下还远在山巅之上的落星阁中,即便高声呼救,对方也是绝无可能听得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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