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绥十一年,正月初九。雨霁日出,碧空如洗。

    年节刚过,云止城内各处燃放炮竹的红纸无人来扫,散乱地洒了满街,就好似缤纷的落英。一夜之间,城中的梅树上却忽然绽出了无数金梅,给毫无生机的枝桠新增了点点生机,也预示着一个崭新的春天,已经悄然而至。

    然而这一切却并没能让冷迦芸高兴起来。

    入城后虽已过去了三个月,然而那日她于城墙上听见两名晔国刺潜入云止的事,却再也没有了下文。而今城中诸事如常,阜国公虽加强了守备更还派人暗中探查了许久,最终仍是一无所获。时至今日,甚至连女人自己都开始怀疑,当时她是不是因为醉酒而出现了幻觉。

    也许久没有收到来自晔国的消息了。甚至有传言说,连早先闯入阜国境内的那些舟师骑兵也已悉数撤离。可越是如此,冷迦芸心底的不安便越盛,对向百里的思念更是与日俱增。

    入城那日酒醉后于女子眼前出现的向百里,音容笑貌朦胧却真实,甚至令她天真地以为,其实自己的爱人并没有离去,而只要能够喝醉,便可以再次与对方相逢。于是这日,她又抱起了酒坛,打算将自己灌个酩酊大醉。

    阜国产的黄梅酿虽没有冷迦芸亲手酿制的清荔烧那样霸道,然而其味甘醇,初入口时虽无甚感觉,后劲却大。半坛酒下肚,冷迦芸便已然觉得,自己恍若又回到了二十三年前,变成了那个叶离城酒坊里卖酒的怀春少女……

    桓帝三十六年春,叶离城破。城中叛军以三万之众败于王师五千精兵,不敌后弃械归降。饱受数年战乱之苦的叶离百姓也打开城门,欢笑着迎接这场迟来的和平。

    入城的道路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其中不乏同冷迦芸一般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她们皆听说,同叛军决一死战的那五千精兵,是由一位年轻英俊的少年参将所率领,故而纷纷想要在路旁争睹其尊容。

    叶离城远在夷州南端,交通闭塞,同中原各国也少有往来,更加未曾见过如此威风凛然的军队。当身着代表了大昇帝王家白甲的兵士们,高举着绘有三足金乌的硕大王旗甫一出现在城门口,人群便开始欢呼雀跃起来,掌声雷动。

    冷迦芸的目光很快便被队伍中一位年轻的将军吸引了过去。那人的头发并未束起,只是杂乱地披散在肩上。其身上也未披甲,而是穿了一件青色的长袍。腰间更挂着一玄一赤两柄长刀,看上去同周遭的甲士格格不入,然而从骨子里,却明显透着一股放浪与不羁。也正是这样一身装扮,使得对方在队伍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哎,莫非这位便是昨日以少胜多,击溃了叛军的百里参将?”

    “好像是的。听说他在战场上也是这样一幅打扮。”

    “上阵不穿铠甲,难道不怕受伤么?”

    “怎么可能受伤啊。据说这位百里大人的武技十分了得,在战场上足可以一当百。你看到他腰间的那两柄长刀了吗?据说昨日在战场上,他正是挥舞着这两柄利器于敌阵之中十进十出而毫发无伤。那些叛军还未欺近其周身五步之内,便已身首异处!”

    “可若是在平日里遇见,断想不到他居然这么厉害。”

    “是啊,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比我们也大不了多少,却已经战功显赫了呢。”

    “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得这样一位少年英雄的垂青,托付终生,该有多好啊。”

    身旁几名年轻姑娘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随风飘进了冷迦芸的耳中。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位青衣参将策马经过自己的面前,忽然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向百里的身影渐渐行得远了,街边的少女们也好似一群麻雀般跟在马后追了过去。然而冷迦芸却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若是能得垂青……只可惜这样的英雄,又如何能瞧上一个东黎的卖酒女呢……”

    王师入城后数日,坊间各处都能听到那位青衣参将已经调配了军中部分粮草,于城中各处布施抚民的消息。城中百姓的生活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冷迦芸所在酒坊的生意,也日渐好了起来。

    然而店中忙碌,芳心暗动的东黎姑娘未能再得机会出门。不过她本就不敢奢望什么,只是每日时不时地朝店门外张望,期盼着那位少年郎能从自家门前经过,哪怕只是让她再瞧上一眼也好。

    “姑娘,麻烦上一壶酒,一盘肉。”

    耳中响起的一个陌生声音,让柜前低头发呆的冷迦芸回过了神来。她猛地抬眼,只见那位令自己朝思暮想,身着青衣的年轻人,此刻竟好似做梦一般立在面前。对方原本挎在腰间的双刀今日并未带着,少了一分锐气,显得愈发平易近人起来。

    “百里大人您——您怎会突然光顾我们这间小店?”

    突如其来的相遇令东黎少女紧张万分。她只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烧,结结巴巴地用略带些口音的大昇官话问道。

    “你居然认得我?”

    年轻人的眼睛很亮,听冷迦芸这样问,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笑容好似春日的暖阳般灿烂,直融进了姑娘的心里。

    “向百里这个名字,早就在城中传遍了。将军想喝些什么?”

    东黎少女羞涩地一笑,随即将对方引至了一张空着的桌前,又自腰间解下抹布仔细擦了擦。她还是第一次距离对方如此之近,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

    “我曾听闻东黎有种名酒,名叫清荔烧的?”

    “将军可算是来对了。叶离城中许多酒家都卖这清荔烧,但唯独我家的酒是以合寨山上的雪水酿造而成,入口绵柔,回味也更加甘甜。”

    “好好好!先取一坛来——”年轻参将说着便去腰间摸荷包,然而手刚伸到一半,却忽然有些尴尬地缩了回去,“实在不好意思,我今日出来得匆忙,忘了带钱银。你们这儿,能不能赊账的?”

    “当然可以,只消大人您留一件身上的东西做抵。”冷迦芸想也没想便点头答应了。

    不料青衣参将却是愈发窘迫了起来,竟转身快步朝门外走去:“哎呀,今日我居然连佩刀也忘记带了!”

    “哎,没东西做抵也是可以的——”

    见对方要走,东黎少女顿时有些急了,张口想要留住对方。谁知年轻人转眼功夫便已折返回来,指间还捏着一支锦簇盛绽的花:

    “姑娘,我见屋外的海棠开得正浓,今日便用它抵做酒钱吧。今后无论你或你家店里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只消拿着海棠传信来我营中,百里定有求必应。”

    “大人您怎知小女喜欢海棠?”

    冷迦芸忽然怔在了原地,过了半晌才接过花来,开心得像个孩子。

    “幽姿弄春晴,雨打香犹在。早就听闻夷州生有此花,美艳而倔强。叶离围城半年,却没想到这么快便恢复了生机。我忽然间觉得,生在这乱世中的姑娘你,便也好似这花儿一般,美丽而坚强。”

    向百里忽然感慨起来,不等少女反应过来,竟已接过捧在其手中的酒坛,凿开封泥,咕咚咕咚仰头豪饮了个干净。

    “好酒啊!够烈,够香!再取一坛来!”

    “大人,此酒性烈,您可不能这样喝!”

    犹豫再三,冷迦芸仍取了一坛酒上前。她还想劝年轻参将不要贪杯,却见对方的脸上早已泛起了一片赤红,竟是抓着她的手腕,将自己拉到了他的身边坐下:

    “姑娘,你我年纪相仿,也无须瞒你。在下此前同母亲辗转流落至此,若非得城中好心人收留,恐怕今日早已化为了荒野中的一具枯骨。这些天来,我夜夜梦见母亲托梦,嘱咐我定要为这城内的百姓做些什么。可如今,我却连母亲的遗骨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两行热泪毫无征兆地自向百里眼中涌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桌上。东黎少女此时尚不清楚面前的年轻人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变故,然而见对方突然哭得如此伤心,便也任由他死死扣着自己的手腕,看着其将面前的那坛酒也一口一口灌下肚去。

    似欲借酒浇愁一般,青衣参将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虽趴在桌上,他口中却仍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或许是思念亲人,亦或许是在诅咒这个吃人的世道。然而自始至终,冷迦芸都再没有打断过其半句。因为她心中知道,或许只有醉了,才能让对方暂时忘却那些曾经痛彻骨髓的痛。

    “这是什么世道?一支海棠花也能拿来抵酒钱了么?!”

    突然,一名男子的怒喝将少女惊得自位子上腾地站起了身来。说话者正是这间酒坊的老板,也是冷迦芸的养父。先前他一直在后面的酒窖里忙碌着,此时正捧着两坛新酒出来,见有人竟用花便换走两坛好酒,登时暴跳如雷。

    “爹爹,这位乃是前些天大败叛军的百里大人。他们的军队如今也已于城外驻扎下来,赊几个酒钱而已,不会不给的。”

    东黎少女连忙替年轻参将解释起来,却似乎对面前的养父颇为忌惮。

    “你同他很熟么?怎地净帮着外人说话!”男子却不依不饶起来,一把揪起少女的头发,将她从案边拖了开去,“若非这些煜京来的狗官对我叶离百般压榨,又怎会有叛军造反生事?若非这群当兵的大举压境,城内又怎会死这么许多的人?店里那么多人,你却唯独陪着这样一个赖账的家伙喝酒,老子当初将你买来,可不是让你吃里扒外,同我对着干的!”

    “爹,你说的这些,都同百里大人无关,他也无能为力啊!现如今我只知道多亏了他,我们才没有被活活困死、饿死在这叶离城中。也多亏了他,我们家的这间酒坊才能重新开张。他于活着的人有恩,几个酒钱又有何不能赊的?”

    没有想到,向来温良恭驯的冷迦芸,竟头一回与吝啬的养父当面顶撞起来。店中其他桌上的酒见状,也纷纷站在了她的一边——毕竟,这天下究竟是不是那白江氏的天下,同百姓们并无半分关系。只要每日不用再担惊受怕,能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就这样,在酒坊老板的怒视下,东黎少女用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银钱雇了一辆马车,与一名酒合力搀扶着向百里上去,将其送回了大营。

    而直到此时她才发现,醉酒的年轻参将遗落于桌边的一只破旧的官靴。

    “他——一定会再回来的,对吧?”

    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暗暗祈祷着,希望上天能够保佑向百里平安,也企盼着能够同其再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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