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绥十年,十月初八。沿着衍江东渡玉骨湖,便到了卫梁境内。汜州的关南丘陵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北风卷起雪沫,贴在地表翻滚着。偶有树梢上的积雪被风扫得落下,于空中腾起一片白色的雾。

    半日前的这场暴雪来得又急又劲,路上往来的车马与行人几乎于一夜之间便绝迹殆尽,只剩下林间的野鹿或是赤狐偶尔自雪地间穿行而过,留下深浅不一的几行脚印。然而,在这漫山遍野的白色中,却有一辆深棕色的马车,迎着风雪,在雪野中曲折前行。

    “嘭”地一声响,马车忽然向右一歪,直惊得两匹拉车的老马嘶鸣起来。身披毡衣,几乎快成了个雪人的车夫忙带紧缰绳催马停下,随后咳嗽着扭过头去,隔着厚厚的棉布帘子冲坐在车里的人道:

    “官对不住。怕是车轴坏了,一时半会儿可走不成了。”

    “现下距离靖枢还有多远?”

    车内响起了一个老嬷的声音。话毕,她又将帘子撩开了一条窄缝,露出半张脸来。

    “估摸着还需一天的路程。不过这片林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要找人来帮忙,怕也是不可能的。”

    车夫无奈地耸了耸肩,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狡黠。

    “那么就请劳驾,试试看能否将那轱辘给修好吧。这么大的雪,总不能叫我们两个女人家靠双腿生生走到城中去吧?”

    老嬷似乎很明白对方的意思,立马从车里钻了出来,当着男子的面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儿,却并没有直接递到对方的手里:

    “我这还有十枚金铢。若是能依此前的约定,将我二人及时送到靖枢,便将这些额外的钱银也全都加给你。”

    “得嘞,我想起车上应该还备着些替换的部件。官先去车中稍坐,别冻着自己。”

    见到了钱,男子立刻车前车后地忙碌起来。十枚金铢的价格,已经比先前谈妥的从玉骨湖到靖枢的车钱还要翻了一倍。所幸车轴并没有坏,只是铁质的毂被冻得裂了,破成了两半,更换起来倒也不算麻烦。

    老嬷却并没有立刻上车,反倒立于雪中紧盯着车夫的一举一动,生怕其在车上动些什么别的手脚。毕竟大雪封路,一路上又盗匪猖獗,危机四伏,肯为了钱铤而走险的车夫本就不多,即便被其讹上,也只有先顺了对方的意思。这时她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尽一切可能赶到靖枢城去。

    就在二人说话的同时,车中坐着的另一个娇小的身影也动了一下。姑娘并未因意外而流露出任何不安,更没有张口多问。除了一路上屈指可数的几次下车休憩,她根本没在车夫面前露过几次面。究其原因,皆因上车前老嬷曾告诫过她,卫梁民风彪悍,远不似宛州人那般儒雅和善。而她姣好的面容若是引得车夫起了色心,恐怕会给漫长的旅途带来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修车的敲打声与车夫沉重的呼吸声自帘外飘入了少女的耳中。她稍稍将身上裹着的裘皮大氅开了一个小口,低头轻声细语地问道:

    “雪灵你说,我们的车——还能够修得好么?”

    一个白色的小脑袋应声从大氅下探了出来,乌黑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似在同少女对话般啾啾地叫了两声。

    “你也觉得能修好的对吧?这般……便好……虽然婆婆她也曾安慰过我,可一路上我这颗心却总是悬在嗓子眼里……”

    少女说着低下了头去,一缕蜷曲的红色长发自大氅中滑了出来,在空中微微摆着:

    “之前,即使是在天怒海峡中流落荒岛,即使是被抓上了黑船,被靖海侯那只老狐狸逼得现出了本来的面目,我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担心过。你说……要是小结巴和子隐他们这个时候能陪在我的身边,该有多好啊……”

    说到这里,甯月的肩膀开始不由自主地起伏起来,长长的睫毛也颤动着。由眼角流出的几颗晶莹剔透的泪,顺着鼻梁滑下,滴落在小白狐的背上。

    自打与岑婆婆从暮庐城中逃出后,红头发的姑娘每日都虔诚地祈祷着自己的两个朋友能够平安脱险。起初,她总是噩梦不断,不是梦见祁子隐于刑场上身首异处,便是梦见将炎手握啸天陌被乱箭射死在城内。直至前些日子在玉骨湖时,晔国少主被同党劫走的消息方才传入她的耳中,令她难以掩饰地笑出了声。

    但是很快,一个新的困扰便出现在了少女的心中。岑婆婆此行,是要带她去靖枢城中见一个人的。而此人,正是沧流城中叛党的领袖。身为大司铎的独生女,甯月心中五味杂陈。她既想要知道这个多年以来,一直令父亲头疼不已的人物究竟是何模样,又无法想象对方若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将会做出怎样的一番处置。

    虽然岑婆婆始终在尝试说服她相信,这位领袖是如何的平易近人。然而,随着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少女的心中还是不免再三担忧起来。

    小白狐乖巧地伸出舌头,舐去了甯月下颏上挂着的几滴泪珠。姑娘抬手抹了抹眼角,又自言自语般地继续道:

    “现在倘若小结巴在这里,一定会说车子立马就能修得好,然后忙不迭地拉着子隐去帮忙,不过究竟能不能真的修好,可就是两说了。就算修不好,他也会逞强说坐什么车,就算是一路上背着我,也能带我走到靖枢去。而子隐,则可能会开一坛清荔烧,然后就着眼前的雪景说些我不知道的陆上传说,让我忘了自己被困于此……”

    少女渐渐沉浸在对同伴无尽的想念中,脸上也浮现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只希望小结巴他们能平平安安的,我便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天上的神明啊,我知道自己这样说会显得太过贪心,可是我真的希望能有那么一天,他们二人能在这茫茫人海之中重新找到我……如果,那时的我还在这片陆地上,还活着的话……”

    甯月将双手合掌,仰起头来虔诚地朝天空所在的方向祈祷着。就在这时,她身旁的布帘忽然被掀开了,车外的岑婆婆喘着粗气对她说:

    “月儿小姐,车已经修好了。您坐坐稳,我们这便上路。”

    然而奇怪的是,老嬷说完话却又将手中的帘子放了下去,似乎是打算同那车夫一起坐在前方赶车的位置上。

    “婆婆,外面冷,要不您还是进来坐——”

    红发少女忍不住劝道。可不等她把话说完,便被老嬷张口打断了:

    “小姐你好生在车里坐着便是。老身只是觉得有些闷了,坐在外面也挺好的。”

    从对方的语气间,甯月感觉到自己的问题似乎有些多余,便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后半句话吞回了肚中。马车摇摇晃晃地再次启程,只是她并没有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车夫喉咙中那时断时续的咳嗽声便消失了。

    车轮在地上划出了两道深深的辙印,然而与先前不同的是,那印记之中多了一丝殷红的颜色。雪仍在下,只片刻功夫,便连带着地上的那些刺目的红,甚至连车辙的痕迹也被新落下的白色遮蔽了起来,再难被发现了。

    一日后,马车终于进入了靖枢城。

    卫梁人天生骁勇,又有着二十万被誉为“杀气为刃胆作甲,北出彤炎斩敌酋”的关宁武卒,故而即便是其都城,距离淮右与成国边境也仅有百里之遥。城中常年有重兵戒备,相传甚至连卫梁国主闾丘博容,都会枕着自己的佩剑入睡。

    甯月随岑婆婆走进了城北一间偏僻幽静的别院。从外面看,这间院子并不显大,但入内之后才会发现其中曲径通幽。眼下,姑娘面前正端坐于前厅中奋笔疾书的男子,便是她们此行打算拜见的主人了。

    “婆婆,这便是你说的那个昆颉大人?”

    “没错。不过小姐还是暂时不要出声,免得搅扰大人的思路。”

    “可我们都已经进来一炷香的时间了,他难道打算就这样一直不理我们吗?”

    桌前那人似乎十分专注于眼前之事,未能注意到下人早已带两位人入内站定,甯月实在等得着急,小声问了两句,方才引得对方抬头:

    “岑婆!抱歉抱歉,今日事务实在太多。你们不要拘束,随便入坐,再稍待片刻便好。”

    男子仅仅抬脸笑了一下,便又立刻将头埋入了桌案上摆满的函件之中。甯月经过岸边时侧目看了对方一眼,只见其面容清瘦,带着浓浓的书生气,脸上的笑容也真诚得像个孩子,方才稍稍便打消了心中的顾虑。

    谁知她怀里突然一紧,小白狐竟挣扎着跳下地来,对着案边的男子龇起牙,发出“嚇嚇”的低吼,似乎对其让自己的主人苦等一事十分不满。红发少女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小兽,谁知雪灵却一改往日听话顺从的脾气,躲开主人的双手后又是一窜,竟纵身跳到了昆颉身前的桌案上。

    只听一声脆响,小白狐瞬间便已踩翻了昆颉面前的笔洗,紧接着又踏入了研墨的砚台里,登时将案上的纸全都弄得花了。

    男子终于不得不放下了手上的笔,看着呆立原地的甯月,却并未开口斥责。岑婆婆见状立刻拉着少女跪拜了下去,诚惶诚恐地道:

    “大人恕罪!若是要罚,便请罚老身吧!”

    “岑婆言重了。这纸上的字尚能看清,待会我命人誊抄一份便是。”

    昆颉看起来倒确实是个好脾气,立刻将自己书写的那张纸自案上取下,递到了闻讯赶来的主簿手中。随后他又在对方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一回头却发现人依旧跪在地上没有起来,连忙走上前来伸手欲扶。

    谁知调皮的小白狐却再次窜将上来,竟是张口咬住了男子的袖口,不许他去碰甯月。红发少女只觉得又急又愧,忙脱下身上的大氅一把将小白狐紧紧裹住,不许其再乱跑乱动。待抬头去看面前的男子时,却见对方依然笑着,脸上丝毫没有愠怒之色。

    “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雪灵今日这是怎么了,竟会如此不听话。”

    “白狐本就是山间精灵,顽皮一点也是常有的。不碍事,不碍事。”

    昆颉呵呵笑了起来,随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便是大司铎风莫殊之女吧?早就听岑婆说起过你,果真与珊瑚一样,生着满头火一般的红发!”

    “你怎会知道母亲的乳名唤作珊瑚,还会知道她也有一头红发?也是婆婆她告诉你的?”

    甯月此时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备。她始终相信面由心生,若能和善待人,便可迅速取得自己的信任。将炎也好,祁子隐也罢,皆符合她的这个标准,所以,眼前的这位昆颉,八成也不是有什么坏心思的人。

    昆颉倒也直爽,听少女这样问,倒也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

    “你当知晓,对沧流城而言,眼下最大的威胁是什么吧?”

    “城中玄瑰即将耗尽,而且根本无处补充。”甯月点了点头。她至今仍不清楚面前这位叛党的领袖如此迫切地要见自己,究竟意欲何为,但心中却隐约觉得,这一切同自己的身世不无干系。

    “没错。玄瑰乃是我族法力之源,更是我族得以于海中生存不可替代之物。不过,有件事情我敢说你一定不知道——”

    昆颉顿了一顿,忽然收敛起面上的笑容,“即便玄瑰耗尽,即便沧流城不在,我们也无须为了重返故土而同陆上人拼个你死我活。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可选,只不过这个消息被城中那位大司铎完全封锁,不为族众所知。而曾经知道这件秘密的人,如今在整座沧流城中,连一个活口都未能留下。”

    “还有……第三条路可选?你又如何能这般肯定?”虽然已经离开海底多年,然而此时听面前的男子这样指责自己的血亲,少女虽然心中一动,却不由得仍有些抵触。

    “沧流城的法堂之中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包括先祖留下的无数传说及文献。如若有心,自是不难考证的。其实先祖们从未想过要让子子孙孙在海底永远地住下去,更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留下了希望——他们曾倾其所有,给族人留下了一条通往乐土的道路。现如今,其秘密便被深埋在这世间某处的地下,等待着我们。而那个地方,便是我族世代相传的圣城!”

    “圣城?你口中所说的,难道是那个远在先祖们彻底改换自己的身体和容貌,于海底建起沧流城之前,留在陆地上的那座永世不灭的传说之城?”

    甯月当场惊得跳将起来。因为无论是苍禺族中口耳相传的诗歌,还是各类典籍中的记载,关于那片乐土,那片应许之地的传说,无论男女老幼皆已烂熟于胸。然而唯独一点,便是所有这些故事中,皆未提及其究竟位于何处。以至于所有族人都渐渐相信,其不过是先祖留下的一个虚妄的幻象罢了。

    “正是那座传说中的圣城。不过当年,我们的那位大司铎却对这一发现置若罔闻。他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继续深究下去,也不愿意耗费精力于世间寻访圣城的下落。更有甚者,他竟下令将所有知晓此事的人列为叛党,加以诛杀。后来的事,想必你应该也都知道了,风未殊因此而成为了老一辈族人口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而我,则领着一些幸存者逃至陆上,苟延残喘——”

    “我不信!如此于我族百利而无一害的消息,父亲他又怎么会置若罔闻?他明明,他明明就那么在乎族人,明明是为了保护沧流城才会杀了那么多人的……”

    男子的一番话犹如晴空霹雳,令对面的甯月不禁摇晃了几下,只能凭借一旁老嬷的搀扶才重新立稳了身子。直至此时,她心中仍对父亲存有最后一丝期望,替其辩护起来。

    “重要的是,大司铎是否欺骗了你,又欺骗了沧流城中的所有人。当年,是我派岑婆去家中照顾了你们母女多年,你何不问问她?”

    昆颉似乎早已料到了少女会有如此反应。他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无比的痛心疾首。

    红发少女眼中早已噙满了泪,转过头去,看向了始终一语不发的岑婆婆,却见老嬷点了点头,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道:

    “月儿小姐,昆颉大人所言,并无半句假话。”

    甯月心中对自己父亲仅存的最后一点美好,也终于在这一瞬间彻底消散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个声称将全族的福祉作为自己一生的追求,立志要率族人重返故土、繁衍生息的大司铎,居然会在背地里做出如此行径!

    她颓然地跪倒在地上,抱着怀中的小白狐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她却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面前的叛党领袖,用哽咽的声音问道:

    “所以,你这次让婆婆带我过来,便是为了当面告诉我这些?然后呢?你莫非还期待着我与父亲决裂,而后能助你们对付他不成?”

    昆颉自始至终都没有劝过一句,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地上泣不成声的女孩。听她自暴自弃般地如是问起,方才再次开口解释道:

    “不会。毕竟他是你的父亲,叛党之中大多数人虽同大司铎有着血海深仇,却并不似他那般冷血无情。如今我们的当务之急并非复仇,而是救人。许多线索都可证明,火栓铳的制法或许也源自圣城中。我们只消寻到那个向祁守愚透露了火栓铳与詟息秘密的人,或许便可寻到圣城,进而找到去往乐土的路,拯救沧流城中坐以待毙的数万族人!”

    “可对此我又能做些什么?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

    “相传大司铎的血,乃是打开圣城之门的关键。而此时此刻在你的体内,也流淌着他风未殊的血脉,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用自己的血帮你进入圣城,是么?”甯月这才明白了对方的心思,没有半分犹豫便点起了头来,“我可以答应你。如果父亲的确曾经犯下了那些过错,那么便由我来替他做些弥补吧。至少这样,我才不会憎恶自己竟是他的骨血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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