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绥十年,十月初五。入冬后,宛州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此时距离祁子隐逃离暮庐城已有月余,可即便眼下已入阜国边境,坐上了莫氏派来接应的大船,这位晔国少主却并没能感到几分心安。因为他知道,就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晔国的新君——自己的王叔祁守愚派来的追兵,正在岸上拼命搜寻着自己的下落。

    白衣少年探手向前,将舱门口挂着的帘子掀开了一角,迎面而来的冷风令其登时清醒了许多。没想到一觉醒来,原野上竟已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色。他眺望着岸边的雪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昔日与将炎、甯月一同踏雪赏烟花的美好过往。然而就在此时,岸边的几条影子生硬地冲进了少年人的视线里。

    祁子隐浑身一抖,立刻将手中的帘子落了下来——因为他十分确定那几条影子并非是什么于林间觅食的野兽,而是一队骑着高头骏马的甲士!晔国舟师的玄甲,在反射着月光的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少年甚至还看到了为首一人胸甲上,那枚以纯银镶嵌出的,泛着寒光的海鹘图腾!

    意外的遭遇令白衣少年登时紧张了起来。晔、阜两国边境常年不设防,无论商旅或军队皆可随意通行。如今莫氏的大船虽已行至离水上游,可上岸后去到云止城尚需两天的陆程,若是对方在前方设下埋伏,仍能轻易便将自己拦下。

    岸上的骑兵早已发现了这艘正沿着离水溯江南下的大船,很快便策马欺上前来,口中还含糊不清地高喝着什么,似乎想要命船停下。祁子隐却忽听舱外传来呼喇喇一声巨响,头顶的主帆竟是被放了下来。风鼓帆扬,船身猛地向前疾冲出去,令人有些站立不稳。随后,便听见掌舵的莫尘提起嗓子,冲着岸上的马队吼了回去:

    “岸上的军爷,这可是云止莫氏运盐的船!”

    “少废话,眼下乃是晔国军队要登船搜人,莫非还有人敢抗命不遵么?”

    岸上的马队却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马蹄阵阵,追得更凶了,语气也愈发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可莫尘却并不为其所动,只是让风挟着大船劈波斩浪:

    “那敢问各位军爷凭何推断,自己欲搜之人便在我莫氏的船上?我莫氏与宛、汜、沔三州七国皆有协议,若非战时,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扰盐商通行。诸位若是觉得不妥,大可请晔国新君去同我家主人相谈。我只是一个摇橹的船夫,若是耽误了生意,回去定会受罚。让我在此地停船,是决计不行的。”

    口中即便如是说,立于瑟瑟寒风中的男子额角上,仍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听闻此言,岸上的晔国骑兵终于没有再继续要求停船。然而他们却并未就此离去,依旧策马尾随船后,不知疲倦地一路南行。

    骑兵胯下的战马跑了许久,渐渐奔得乏了,马鼻间喷涌出翻滚着的白色水汽,口角渗出许多白色的飞沫,疲态尽显。可骑士们却早已放出了墨鸦,一旦有人掉队,立刻便会有新的甲士从不远处的密林间策马出来,补上空缺的位置。

    见此情形,船上之人都已心知肚明:对方如今早已认定了目标就在这艘船上,更是自始至终未曾动过一丝放弃的念头,则其身后的晔国军队必定也已迅速跟进,或许早就在离水上游的渡口旁做好了收网的准备。

    “莫尘,接下来你的那位小家主可还留了什么后招?”

    始终蜷在船舱一角的冷迦芸裹紧了身上的厚毯,终于出声问道。

    舱外的莫尘却并没有回答,只是稳稳把着手中的舵。北风愈劲,将船上那张纹着银色云雀的主帆吹得鼓胀了起来。然而此刻船上的所有人,却都在心中企盼着,脚下的这条船永远也不要驶到江水的尽头。

    又行了整整一夜。翌日黎明,空气似乎稍稍变得湿暖了一些,天上的小雪也纷纷化作冷雨,打在木板之上,劈啪作响。初升的太阳于蒙蒙水汽中氤氲开来,显得黯淡无力。然而借着这道光,众人却还是在前方渡口的岸边,看到了自己最为担心,也最不愿见到的一幕。

    如今等候在岸边的,是一支不下千人的庞大军阵,黑压压一片。见此情形,众人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几乎破灭了。可待船身缓缓靠岸后他们才得以看清,原来于渡口旁列阵的,竟是两支队伍。双方剑拔弩张,似乎早已在此对峙多时。

    其中一支兵队身上所着的并非是晔国的玄甲,手中高举着的也并非是黑底白垩的海鹘旗。相反,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清一色的阜国制式甲胄,花哨得犹如戏中旦角,竟是其国号曰锦鳞的精锐之师。

    兵阵中,一面硕大的旌旗迎风抖擞,旗上那一对以金线绣着的鲤鱼高高跃起,即便在阴霾的天空下也依然闪着耀眼的光,正是代表着阜国主君的双鲤旗!

    提起阜国,世人总会头一个想起冲天的云雀与富甲一方的莫氏,然而宛州南部这片绵延千里的沃土,却依然是海氏子孙世袭的封地。只不过现任国主海秋阳,乃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终日流连于歌舞嬉游之间,还曾经创下了整整五年不曾上朝的记录,只因其殷厚的家底与莫氏的经营,才未能引发国祚动荡。

    但任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样一位堪称昏庸的国君,眼下竟亲自率兵赶来渡口迎接祁子隐一行。甚至不惜为一个早已失势的少主同强大的晔国正面起了冲突。

    还未等船上诸人由震惊中回过神来,便看见旌旗之下的步辇上立起了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正是海秋阳本尊。出乎祁子隐的想像,这位阜国主君不但英俊威武,说起话来也是正气凛然:

    “我阜国虽不似晔国那般兵多将广,但也绝不是些软弱可欺的怯懦之辈!诸位已经毫无顾忌地在我领地内逡巡半月有余,如今还深入至我王城脚下,究竟还有没有将寡人,将我两国之间的盟约放在眼中?!”

    面对阜国公的质问,晔国将军不敢大意,立刻策马上前,毕恭毕敬地拱手应道:

    “阜国公还请息怒,我等乃是奉了晔国新君之命搜拿逆贼,若有冒犯之处,事后君上他自会亲来向您赔礼致歉。至于这艘船嘛——”

    “尔等可认得此船帆上所绘的是什么?”海秋阳并没有搭理对方,而是直接打断了他。

    晔国将军丝毫不敢怠慢,忙又点了点头:“莫氏家辉,在锁阳关南的四州七国中,又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不,你们不知!莫氏乃是阜国的肱骨重臣,百余年来无论于我海氏,还是整个宛州,都有着万世不灭之功。且不说你们欲拿之人是谁,可现在居然会怀疑到莫氏的头上,究竟是谁给的你们胆子?!”

    “事关机要,请恕不便在此向阜国公禀明。但自那逆贼潜逃后,暮庐已全城戒严,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经探子回报,如今整个宛州境内过往之人,便只剩下这艘船尚未排除嫌疑,还望阜国公能够通融,让末将派两名军士登船搜上一番。若是误会,自会放他们离去。”

    “笑话!你有何资格,敢让我堂堂阜国主君通融一下?!”一向和悦的海秋阳突然高喝起来,言辞间颇也有些威厉之色。

    “阜国公这是不打算再谈下去了?”

    对面将军的脸色变得颇有些难看,带着铁指的手却是缓缓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怎地?难道你们还想直接动武不成?我阜国虽没有名震天下的虎狼之师,可锦鳞军中也皆是蹈锋饮血的勇武男儿!今日,就算在此拼至最后一人,也绝不会任由尔等辱我国体,犯我国威!”

    阜国公说着,将手用力一挥,左右那五百名早已列队整齐的锦鳞军登时便齐刷刷地亮出了武器,短促有力的呼喝声也旋即于渡口上空响起,气势竟丝毫不输晔国舟师的精锐。

    阵前的将军不由得带紧了手中的缰绳,直扯得胯下骏马低声嘶鸣起来。但他似乎也清楚继续僵持下去只会让事情更加难办,只得悻悻地掉转马头,下令退兵。

    直到此时,船上众人方才松了口气,终于陆陆续续上得岸来。而此前大义凛然的海秋阳也走下了步辇,兴冲冲地行至祁子隐身前,笑脸相迎:

    “莫氏小家主早就同我说起过子隐少主的事情,如今得以一见,果真是英雄少年,人中龙凤!雪后寒凉,还请先同寡人一道乘步辇回城去吧,替各位接风洗尘的酒宴歌舞早已准备好了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祁子隐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几番起伏转折,令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如此顺利便抵达了云止。直至一名银色头发的纤弱少年出现在他无处安放的目光中,其脸上才又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他同面前的这个同龄人,不过于三年前打过一次照面。然而此时再见,却是觉得格外亲切起来。莫泽明自海秋阳身后缓缓踱步出来,向阜国公行了一礼,示意其先行一步后,方才走到白衣少年面前笑道:

    “子隐少主,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祁子隐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颇具阴柔之气的少年人:“这一切都是你早已提前谋划好了的?”

    “只能说,我算到了其中一部分结果吧。然而这也是最为讽刺的地方,似乎连我都没能预见,海国主他居然会行出如此冒险的一步棋来……其实,我并不赞同他去激怒那些晔国骑兵的。如此一来,阜国的命运也彻底搅了进来,我这心里,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银发少年的手在宽大的袖笼中动了动,似乎在拨弄些什么。但他很快便停了下来,随后有些尴尬地一笑:

    “对不住,我最近总是这样。或许从三年前决定去暮庐城见你同将炎的那一刻起,阜国便已经不可避免地卷入此局了……话说回来,你路上一定累了吧。我们先回城去,待到我府上之后再细谈吧。”

    看着莫泽明脸上的微笑,祁子隐忽然觉得对方只一下,便彻底获得了自己的信任。若是没有他的精妙安排,此刻包括自己同将炎、迦姐,还有甯月在内的许多人,或许都已横尸法场。想到这,他眼前忽又浮现出了那个身着青衣青袍的魁梧模样,鼻子里猛地一酸,眼见便要落泪。

    白衣少年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露出自己柔软的一面,连忙将悲伤重新憋了回去,快步跟上了前方阜国公的脚步。

    是夜,云止城内灯火通明,仿佛提前过上年节一般热闹。海秋阳早已为祁子隐与冷迦芸的到来做好了准备,于宫中备下了一场丰盛的款待。宴席设在金碧辉煌的碧波殿内,然而只此一间偏殿,其奢华程度便已赶上晔国王宫正殿的数倍。

    眼下,殿内宾满座,聚齐了几乎阜国所有的贵族、官吏、商贾与乡绅。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喧闹得如同一座庞大的市集。即便是自小锦衣玉食的晔国少主,也从未见过如此盛会。

    “哎,两位不要气。正所谓万钱无下箸,这些不过是海某一些小小心意,特为远道而来的贵接风洗尘!”

    几杯酒下肚,海秋阳也恢复了惯常的模样。只见他半眯着眼睛,敞着王袍斜倚在主座上,频频向面前显得有些拘谨的白衣少年示意。祁子隐端起酒杯,回敬的话还未说出口来,却见身旁的冷迦芸已将头一仰,把满满一杯酒灌入了腹中。而她的面前,早已横七竖八地歪倒着数只酒壶与无数酒杯。

    “迦姐,你这样喝下去,醉后万一在国主面前失态……”

    祁子隐扭过头去小声劝道,不料还是被海秋阳听了去。只见他摇晃着手中的酒杯,打湿了自己的领口:

    “不碍事,好不容易得了平安,当然值得庆贺一番。二位放心,只要我海秋阳下令,云止城中便没有谁敢为难你们,敞开了喝便是!”

    “庆贺?为了救我们出来死了那么多人,难道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么?!”

    不料,早已喝醉的冷迦芸却突然将手中的空杯狠狠摔在地上。清脆的叮当声自人群之中一路穿行而过,盖过了嘈杂的话语。殿中宾顿时安静了下来,纷纷看向了高台上的主座,错愕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百里……百里……我想你啊!”

    冷迦芸的眼中忽然涌出了大颗的泪。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呢喃着,仿佛一尊用紫玉雕琢的塑像,凄美得令人心碎。

    海秋阳脸上不禁浮现出了一阵好奇的神情。他上下打量起这个自从见面之后便极少言语的东黎女子,随后将手朝着台下挥了挥。

    人群很快便重又恢复了此前的喧哗,甚至更加吵了。而在这嬉笑声中,冷迦芸却立起了身,在海秋阳与祁子隐的注视下踉踉跄跄地朝碧波殿的大门外走去。

    时有时无的冷风吹在紫衣女子脸上,风干了她的泪痕,也令烈酒带来的红晕渐渐消退下去。待她终于转醒时,竟是独自一人倒在了城墙北侧的角楼中。因为是国主的贵,沿途并没有哨兵驱她离去,甚至还有人取来了几张羊皮褥子,盖在其身上。

    “百里,你在哪儿……你别走……求求你,再多陪我一会儿,好吗……”

    冷迦芸靠在墙脚,四下里张望着。然而,先前那出现在她眼前的,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向百里的影子,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百里……你是,特意回来寻我的吗?”

    紫衣女子垂下双眸,眼中的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却听得角楼顶上的青瓦忽然发出“啪”地一声脆响,紧接着有两人一前一后跳下地来,立于仅一墙之隔的角楼外,瓮声瓮气地交谈起来:

    “娄统领,你说咱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潜入宫去,会不会被人发现?”

    “就凭阜国的这群饭桶?你可别把他们看得太高了。先别说废话,集中注意力,我们得尽快摸清少主同那个东黎女人的下落,然后禀明君上,再做下一步打算!”

    “娄哥放心!当年于流砂营操练的时候,我便是一等一的寻人好手……”

    二人一边说,一边沿着城墙走得远了,再难听得清楚。然而只简单的三两句,便已经犹如一盆冰水,将冷迦芸浑身上下残存的酒意驱了个干干净净。

    向百里生前曾不止一次同她提起过,流砂无孔不入,可杀人于无形。故而祁守愚暗中训练了一群专门用来刺探情报,精于暗杀的心腹,也正是以流砂为名。

    晔国的刺,居然混进云止城中来了?!

    女人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庆幸自己方才没有被对方发现,立刻闪身出了角楼,想要看清说话的那两人究竟去了何处。可夜色正浓,又如何能再寻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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