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绥十年,九月初一,黄昏。早先还是一片晴空万里,傍晚时却起了云,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其间还夹杂着些许冰碴,打在人身上阵阵刺痛。

    莫尘所说的虎歇坪,乃是位于城南三十里外的一片平坦的高地。高地上生满了遍布宛州的细叶榕,却独有一株高大的银杏矗立其中。这棵树,早在大昇立朝时便已有了,屹立千年而不倒。

    银杏树下的高地,原本是一片临水的沙洲,两侧还留有深深的河道痕迹。之所以得名虎歇,乃是因为白江皇帝一统天下之前,曾于此地牧羊。其便如一头蛰伏的猛虎,一朝出林便声震天下,而此前的落魄,也被世人比作了暂时的隐忍。

    相传,江皇帝驾崩当日,原本流经这里的衍江毫无征兆地向北改道,这株古银杏也一夜之间掉光了树叶,似乎草木山川皆在为这位英雄的离世而感到悲伤惋惜。自那之后,这片原本风景秀美的沙洲,也逐渐成为了罕有人至的荒野。

    眼下,祁子隐刚刚带马于银杏下停住,便见一袭紫衣撑伞自树后闪身出来。这令满身血污的他反倒吃了一惊:

    “迦姐,怎会是你在这里等我?”

    对面冷迦芸满是担忧的脸上带着无尽的疲惫:

    “你既会找来这里,想必是莫尘救你出来的。前日我同小月于折柳轩中遇袭,好不容易才侥幸得以脱身。我在赶往迦芸斋的路上被莫尘拦下,方才得知店已经被官府查封——”

    白衣少年四下环顾,却只见女子孤身一人,不禁打断了对方:“甯月她如今又在何处?”

    “当时莫尘只来得及拦下我一人,却是同小月走得散了。又因今日要准备劫囚,莫尘不敢再大张旗鼓地派人去寻,便只能暗中于城内四处探访,却始终未能发现小月的行踪。不过若是她落入了靖海侯之手,方才其在刑场之上定会拿她当做人质要挟你们。现如今,我们只能祈祷那古灵精怪的丫头也已平安逃出城来了——”

    冷迦芸说着,忽然意识到浑身血污的少年腰间竟是挂着向百里的那对寅牙,而其牵着的那匹马,竟也是青衣将军的墨云踏雪。她本就皱起的眉头突然间蹙得更紧了,不住地朝少年的身后张望着:

    “话说回来,百里的战马怎会在你这里?他和将炎,又为何没能跟你一起来此?!”

    祁子隐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对方提出的这个问题,只是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了那只深褐色的陶埙,递至女人面前。

    无需多言,心思细密的冷迦芸便早已经猜出了个大概。然而,当她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最大的担忧仍无可避免地发生时,俊俏的面庞上仍瞬间便没有了颜色。女子的身体在萧瑟的秋风中微微晃动起来,而后竟是双腿一软便软绵绵地向后倒去。其握在手中的油纸伞也掉落在地上,被北风裹挟着,飞得远了。

    白衣少年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对方:

    “迦姐……今日若非为了救我,百里将军也不会……”

    冷迦芸双唇微颤,却并没有落泪,只是失神地接过陶埙贴在自己的脸上,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其上早已经干涸的几枚血指印:

    “他走之前——可曾留下过什么话?”

    “将军说他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再见迦姐你一面……”

    为了能将向百里的意思尽量准确地传递给对面的女子,祁子隐努力回忆起那段此生都不愿再想起的经历来。

    “既是如此,能见的时候,又为何不肯多见几次?若是早点答应同我一起离开暮庐城,离开晔国,又怎会弄成今天这步田地!如今人都已经不在了,还与我说这些有何用,指望我在心中念他一辈子么?!”

    女子带着无尽的幽怨,低语着,似乎要将二十年来的满腹怨气说与对方听,却又有万般的无奈,万般的不甘。

    祁子隐继续小声应道:“将军他还说,自己前些日子曾于九杉盘下了一栋小屋,钥匙便藏在这只陶埙中。”

    “九杉?他居然还记得!”

    冷迦芸一怔,轻轻晃动起手中的陶埙来,果真听见其中的铜钥匙叮当作响。她立刻将陶埙调转过来,这才发现其底部曾被挖钻开一个不起眼的孔洞,之后又悉心地以泥重新封上。

    “在暮庐的这二十三年间,他送了我无数枝海棠,却从未说过半句贴心的情话。如今这样又算什么?莫非此次,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同我一起离开了么?可我不想去九杉,也不想要什么新房子。我只想他好好活着,即便从此以后再不相见,至少我会知道他依然活着啊!”

    紫衣女子失了魂一般捧着那只埙,就像自己正捧着爱人的脸。

    “将军他还说……让你——忘了他……”

    白衣少年又道,声音却是更小了。

    “忘了?如何能忘!百里……这只埙,还是当年在叶离城的时候我送给你的,你始终带在身上,说是如果有一天它不响了,你我缘分便也尽了……可是后来我才明白,若一个人早已成为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便是永世都不会忘记了啊……”

    雨水淋湿了女人的衣衫,然而她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寒冷一般,自腰间抽出了一张绢丝小帕,将陶埙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口中再次唱起了向百里常哼的那首歌:

    “鸳鸟成双,彩蝶并飞。

    合卺待啜,君何不归?

    照月浅画眉,对镜梳云鬓。

    华发独寿百年尔,推窗空对连理枝。

    陆有所尽,海有所止。

    生死成说,唯盼君归。

    沧海难为水,故地犹作琴。

    绵绵相思人缱绻,唯有昔年诺千金。”

    冷迦芸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竟是将这首凄婉的情歌,唱出了无尽的苍凉与悲壮。

    雨越下越大。女子弯腰,重新拾回掉在地上的油纸伞,撑在同样悲恸的少年头顶。她温柔地抚摸着对方的头顶,脸上却不知何时爬满了泪。

    一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处渐渐奔得近了。那是莫尘领着参与了先前劫法场的武士们骑马赶了上来,催促着树下二人赶紧离开:

    “你们怎地还在这里站着?若是我未能杀出重围,难道你们要一直等着追兵杀来么?!”

    祁子隐抬眼看了看马队之中浑身浴血的武士们,方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心中咯噔响了一下:“看到将炎了么?他为何还没赶来?”

    “你们两个不是一起出的城么?”莫尘诧异地反问道。

    “我们出城后遇上了一队巡逻的甲士,将炎说自己的乌宸跑得快,便打马将其引去了另一个方向……他身上受的伤不轻,该不会——”

    白衣少年说着,愈发焦急了起来,扯了扯马缰便欲调头往来路去寻。然而还不等他翻身上马,却被莫尘一把扯住:

    “子隐少主,如今追兵就在两三里开外的地方,折返回去根本就是自投罗网!现在小家主派来的船正在雉河渡等着我们,虽说雨水会遮盖掉路上的脚印,但直到上船之前,我们都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不行,我的命是将炎救下的,不等到他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祁子隐后退半步,避过了对方打算夺下缰绳的手。莫尘愣了一下,旋即叹了口气劝道:

    “我很是理解少主现在的心情,不过还请莫要意气用事。况且,小家主他特意交代属下,一定要保护好你的。”

    “我有什么好保护的?”

    “你可是晔国的少主——”

    “不要再叫我什么狗屁少主了!如今的我空有一个少主的头衔,于人于己却没能派上半点作用,还不如死在刑场上算了!”

    一向温文尔雅的白衣少年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悲愤,冲着对方大吼大叫起来。然而就在这时,树下突然响起“啪”地一声,竟是冷迦芸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百里他不惜拼上自己的性命方才救下了你的一条命,可不是让你拿来自暴自弃的!我知道这些天来你所经历的一切远非常人可以想象,然而子隐你可曾想过,百里之所以在将炎同你的身上投入了那么多的心血,正是因为他觉得从你们二人的身上看到了未来啊!”

    女人说着,伸出手来指了指少年挎于腰间的寅牙。

    “迦姐,我的叔父与兄长密谋篡位,害死了父王、哥哥姐姐与百里将军!现在甚至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下落不明!而对这一切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谈什么未来?”

    祁子隐低下了头。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回到了那个独自一人替母亲守灵的孤独夜晚。少年人浑身颤抖,仿佛一只受伤的幼兽。

    冷迦芸看着他的模样,刚刚硬起的心又突然软了下来。其实,她也并不清楚接下来自己应当怎么做,更不知道自己的一番坚持究竟还有没有意义。然而,既然向百里的遗志是让面前的这个孩子活下去,那么自己即便咬碎了牙,也要替爱人达成所愿!

    “你必须活下去!在这乱世之中,唯有努力活下去,才会看见新的希望!快些上马,我同莫尘一齐将你送至安全的地方!”

    女子轻轻搂住少年人的肩膀,扶着他重又跨上了墨云踏雪,却是将马缰牢牢握在了自己的手中。进而她又牵过拴在树下的一匹五花驹,翻身上马,示意莫尘尽快带路:

    “如今整个宛州,还有何处是安全的?”

    “阜国的兵力虽然比不上晔国,可就算是他祁守愚,也断不敢冒着牺牲整个宛州盐运同莫氏商路的危险,去云止城中拿人。水路比陆路要快,眼下只要坐船逆衍江抵达离水,追兵便再也无法追上我们了。”

    莫尘见白衣少年终于上马,稍稍松了口气。

    “可那之后呢?我们总不能在云止城中一直躲到终老吧?”

    祁子隐小声嘟囔了一句。

    “此事待入城见过小家主之后再议不迟。现如今,晔国舟师定会于沿途加派人手,所以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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