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绥十年,八月廿五。渐入深秋,枯叶飘零。北风乍起,地冻霜凝。

    祁子隐知道,自己在海凌屿上同叔父已然撕破了脸,对方定会先发制人赶回暮庐城中。不过眼下其所乘的船只却并非晔国舟师编制,虽已撤下了舰上各处悬挂的白鲸角旗,却依然无法径直驶入白沙大营,只能于城南三十里外的一处商船码头靠泊。

    甫一上岸,心焦如焚的众人便跨上了向百里早已备好的快马,昼夜不歇地继续赶路。可即便如此,却还是耽误了不少功夫。入城之后,青衣将军欲将受伤的将炎与甯月先行送回折柳轩交由冷迦芸照顾,可祁子隐却是半刻也不愿再等了,连身上的衣服都未更换,便急匆匆朝宫里赶去,想要尽快将海凌屿上发生的变故禀奏父王。

    出乎意料的是,祁守愚此刻似乎尚未归来。少年人拿着向百里的令牌入宫,仍得以通行无碍,径直朝父王的寝殿前奔去。

    然而得入寿成宫后,少年人却还是明显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诡异之气。虽然平日里宫人婢女们对自己也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但如今在这份冷漠之中,却明显多了一分令人后脊发凉的肃杀。及至寝殿前,他更是意识到连殿门前常年值守的墨翎卫,也被替换成了身着舟师玄甲的陌生面孔。

    “国主睡下了,什么人都不见!”

    守卫将手中长槊一震,蛮横地将少年顶开了几步,似乎奇怪这个满身海腥气的野小子,究竟是如何能够于宫内畅行无阻的。

    祁子隐心中愈发觉得自己离开的这些日子,宫里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却又不想因为莽撞而打草惊蛇,便没有继续同对方纠缠。如此同时,他远远地瞧见回廊中一道熟悉的身影经过,当即喜形于色,迈步追了上去,一掌拍在了对方背上:

    “石头哥哥,我走的这些天里,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到处都让人感觉怪怪的?”

    万石完全没有料到背后会有人出现,当即被吓得一跳。可待其扭头见到身后立着的竟是出海归来的少主时,却并没有露出分毫的惊喜,反倒匆匆将其拉去了回廊中一处隐蔽的角落,这才紧张地压着嗓子道:

    “我就知道少主你还活着!宫内前些日子收到书信,称远征澎国的舰队于天怒海峡中遇大雾走散,大家都以为少主已经不在人世了!”

    祁子隐心中登时咯噔一声,怕这个消息是抢先一步赶回宫来的祁守愚散播出来的。旋即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舰队遇袭之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即便谢循殉国,军中也必定会有人将此事上奏,忙又问道:“王叔他还未曾回来吧?”

    “哎呀少主,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侯爷的事?你可知月夕节那夜宫中出了大事,如今各宫各闱悉数戒严,并撤换了所有当值的禁卫,由舟师潜渊营内精锐代为守备。”

    “月夕节出了什么事?父王他还好吗?”少年感到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急于想要问清楚究竟是何变故。

    万石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肯多说:“此事一言难尽,眼下少主还是先别多问,保护好自己再说,最好出宫——不,出城去避一段时日。眼下的所有疑惑,我都会找机会用鹉哥儿传信告诉你的。”

    见对方竟是恳求自己离开,祁子隐的心中愈发不安起来。然而还不等他继续追问,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沿着回廊匆匆朝自己的所在奔将过来。

    “少主你果真活着回来了!方才有婢女说你已回宫的时候,老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祁子隐回过头去,见来人是常年于父王身边侍寝的内监,立刻向对方行了一礼:“马公公,我有要事禀奏父王,还请行个方便!”

    对方抬手还礼,却并没有搭理祁子隐,反倒用一双眼睛在万石身上来回扫了几遍,仿佛在看一条丧家之犬:“万石——你怎地会在这里?”

    “属下,属下恰好途经此地,见是少主归来,想必舟车劳顿,正欲陪同他回归鸿苑去洗漱休憩的。”万石显得十分紧张,暗地里扯了扯少年的衣袖。

    可惜少年却未能听出万石话中的含义,仍一心想要尽快见到自己的父亲:“我要说的事情十万火急,洗漱之事可以暂缓,还是先去面见父王要紧!”

    听到少主这样说,马公公也立刻附和着点起了头:

    “是啊是啊,此次发生了这么许多意外,少主还是先去向国主报个平安才是。”

    “既是面见国主,如此仪容实在有些不妥。属下斗胆,还请您先回归鸿苑中稍作休整,也省得让国主他老人家看了心疼。”

    万石忙伸手拦下了祁子隐,迎来的却是对面马公公眼中一道凶狠的目光。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依旧立在内监面前躬身行礼,不肯就此离去。

    “区区一介护卫,何时能替自己的主子做起安排了?你可知方才国主他一觉醒来,听闻少主平安回宫,正是让老奴来领少主去殿内少叙的,耽搁不得!”

    马公公似乎被惹得恼了,用力拨开了挡在自己眼前的万石,拉起少年人的手转身便走。

    祁子隐听说是父王要见自己,也再顾不上那么许多。虽然万石仍不住地使着眼色,可他心中强烈的冲动最终还是压倒了理智,当即安抚了自己的侍卫几句,便拱手向老奴道了个谢,急匆匆跟在对方身后重新朝寝殿的方向赶去。

    须臾过后,寿成宫寝殿前,马公公将朱漆大门推开了道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窄缝,自己却并没有入内,而是冲身后的少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国主就在里面等着,少主进去便是。”

    “公公难道不需继续照料父王吗?”

    祁子隐隐约觉得对方的举止有些奇怪,并未迈步。

    “国主命老奴寻少主前来,想必有要事相商,身为下人又怎能在一旁听着?老奴就在这殿外候着,少主有事喊一声便是!”

    马公公却根本不由得他再说,自身后使劲一推,便将少年送进了门去。朱漆大门迅速在祁子隐的身后闭合,根本没有留一丝周旋的余地。

    年轻的少主忽然想起此前万石几次或暗或明的示意,意识到情况比自己所推测的还要复杂得多。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寝殿内拉起了厚厚的布帘,将所有门窗遮得颇为严实。殿内并没有点灯,只能透过布帘的纹理,看到些许渗入殿内的昏暗光晕。空气中还隐隐传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似封闭多年的墓道中霉变污浊的空气,又像是数月未曾洁身的老人排泄失禁后所散发出的恶臭。

    “父王?父王你在哪里?”

    祁子隐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过去,边走边轻声呼唤着。然而空荡荡的寝殿中并没有传出任何回应,甚至连最轻微的喘息声都听不见。

    “父王,王叔暗中于海凌屿上修筑要塞,密谋篡位。此前还派那郁礼率船进攻我远征舰队,欲置儿臣于死地。除此之外,其手中更是掌握了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可喷火,射铁丸,杀人于一瞬。若是您在这里,便请立刻下诏将此二人下入狱中,严加审问!”

    “咳咳——咳咳咳——你说——什么?”

    终于,一个沙哑的声音由黑暗深处传来。那声音就好似是一只被人掐住了嗓子的公鹅,又恍若地狱中的厉鬼发出的呻吟,令人毛骨悚然。

    伴随着蹒跚的脚步,一个影子渐渐行入了祁子隐的视线。眼前的晔国公披散着头发,瘦若枯骨,早已不再是少年记忆中的模样。他那一双原本熠熠生辉的眼眸,如今被一层厚厚的白翳覆盖了起来,皮肤上也满是暴凸的青筋,更满布着大大小小的溃烂,惨白得看不到一点血色。

    眼下,祁和胤的身上只披着件满是污渍的长袍,殿中那股难闻的气味,便是从其身上散发出来的!

    “父王——您怎会弄成了这副模样?外面那些宫人,又怎敢对国主这般疏于照料!”

    祁子隐心中又惊又怒,却并没有因此而害怕,反倒加快脚步奔至了父亲的身前,泪若雨下。然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面前那半人半鬼,气息奄奄的晔国公,竟以迅雷之势伸出双手,死死卡住了少年人的咽喉!

    “父王——您这是——要做什么?!”

    被制住了要害的祁子隐有些猝不及防,登时便被对方按倒在了地上。国主的身躯也随之一起扑将下来,十根手指就仿佛十条粗糙的数根,于少年的脖子上越缠越紧。

    “杀——无——赦!”

    祁和胤疯了似地地反复叨念着三个字,浑身上下弥漫着邪佞的杀气。口中的涎水滴落在少年的脸上,恶臭难当。

    祁子隐并不清楚这短短一个月间,慈蔼的父亲究竟遭遇了什么,竟会失去理智到此等地步,只能扣住几乎快要将自己扼得断气的那双手,在视野彻底陷入一片漆黑之前,用尽浑身气力哭着向对方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父王——是我——是隐儿啊!”

    “隐儿——隐儿?”

    野兽般凶狠的祁和胤似乎听懂了幼子的乳名,于口中喃喃重复了数次。随后,仿佛被恶灵附身的他突然清醒了过来,一双手渐渐放松开来,眼中的白翳也旋即消散了不少,重新露出了原本的浅褐色。

    祁子隐趁机张口猛吸了几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然而就在他以为危机已经过去时,却见父亲的脸上重又露出了那副狰狞可怖的表情,凸起的血脉之中,也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其体内鼓动着、膨胀着,进而再次朝自己扑将过来!

    避无可避的少年万念俱灰,只是任由对方将自己喉咙中的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压殆尽。强烈的眩晕感越来越快地侵蚀着他的意识,他知道,或许这次自己是在劫难逃了。

    恍惚间,祁子隐忽然感到父亲的一只手突然彻底放开,进而胸口传来了一股莫名的温热。那温热就像是融化的蜂蜜,又好似滚烫的蜡油,穿透衣衫,直抵肌肤。少年来不及细想,忙抓住机会朝侧方滚去,同陷入疯癫的晔国公之间重又拉开了些许距离。

    然而接下来他眼中所见,却是自己的父亲后退几步,倚着廊柱徐徐坐倒在地。在其胸膛上,还刺着一柄锋利的短剑!

    那正是晔国公随身的佩剑。而此刻他的右手,正死死地握在剑柄之上!

    “父王!”

    祁子隐登时便忘记了片刻前父亲还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重新奋力朝对方身旁扑了回去,却见虚弱的祁和胤竟是将左手也抬了起来,使劲照着剑柄上拍将下去!

    “不要啊——!”

    随着少年悲戚的呼喊,利刃已从祁和胤的后背穿透了出去,剑锋上染着的血漆黑如墨,滴答落在地上。

    因为失血与疼痛,祁和胤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是在胸中留了最后一口气,支撑着自己没有立刻咽气:

    “隐儿莫哭。唯有如此,为父方能救你。你须知道,此前——并非为父的本意啊!”

    祁子隐泪若泉涌,当即冲着门外大声嘶吼起来:“外面的人都聋了吗?还不快来救驾,救驾!”

    重伤的祁和胤却是按住了幼子的手:“不用费力喊了。他们于这殿里设下此局,便是想借寡人之手,兵不刃血地除掉你。你速带着为父的这柄剑杀出去——记住——一定要——努力活着!为了我祁氏,更为了晔国!”

    正说话间,晔国公的口鼻中忽然涌出了大量血沫。在幼子的注视下,这位被后世追谥为昭烈公的男人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直到这一刻,他的双目都始终看着身边的幼子,眼神里满是身为人父的温柔与不舍。

    祁子隐跪在父亲身边,直哭得撕心裂肺。如今他的嗓子里只能发出“嘶嘶”的气息,徒劳地用一双手紧紧按在在晔国公沾血的前胸,仿佛这样便能留住父亲身上那最后一丝温度,留住他不惜用性命来换的,对自己那无尽的爱。

    然而,祁和胤的身体仍渐渐变得冰冷下去。过不多时,寿成宫的大门也被重新打开,一个矮胖的身影率领着百余名武装到牙齿的甲士鱼贯而入,将地上少年围得水泄不通。

    “未曾想,本王还是来晚了一步!逆臣祁子隐密谋篡位,伙同妖女施咒令国主身染重疾在先,今日又潜入宫内拔剑行刺,罪无可赦!诸将听令,即刻将此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投下大狱,明日午后便当街问斩,以告慰国主的在天之灵!”

    靖海侯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入祁子隐耳中,令思绪恍惚的他重新回过了神来。其忽然意识到,打从自己返回暮庐城时起,便已经彻底落入了对方设下的圈套。在模糊的泪光里,少年猛地拔出了那柄插在父亲身上的短剑,朝满脸横肉的矮胖亲王心口刺将过去!

    然而事与愿违,此举并未能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祁守愚非但没有闪躲,反倒于口中念念有词起来。刹那间,年轻的少主忽然觉得自己眼前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短剑登时失去了准头。而待他再次能够看清对方时,早已失了先机。

    无数长槊从四面八方向少年人腿上横扫过来,将其打翻在地。随后又有七八名甲士按住其四肢,夺下了他手中的兵器。在后脑遭到狠狠一击之后,悲愤难当的祁子隐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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