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绥十年,八月十一,正午。暮庐城靖海侯府内,寒蝉不鸣,鸦雀不语。

    卧房里传出阵阵的均匀鼾声,是祁守愚正酣睡其中。冯管家立于门外已经足有三炷香的功夫了,屋内的老爷却始终没有转醒过来。踌躇半天,他还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叩响了红木雕花的房门:

    “侯爷,侯爷!世子眼下正在偏厅里候着,您看是否去见一下。”

    过了片刻,方才听见屋内矮胖的亲王于榻上翻动了一下身体,压得床板吱吱轻响,随后略带些不耐烦地道:

    “那竖子怎地又来了,如今乃多事之秋,他却依然没有一点耐心!”

    “不过就让世子一直晾在那儿,似乎也不太好——”

    虽然隔着房门,冯管家说话时仍毕恭毕敬地向屋内鞠了一躬,礼数一点也不敢怠慢。可他话音刚落,却听靖海侯突然将案头的一只茶盅狠狠摔在了地上:

    “世子,世子,莫非他以为自己是世子,所有人便都要哄着其高兴了?如此频繁地出入我王府,生怕别人看不见么?闲言碎语一旦多了,连口水也能淹死人的!难道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小的明白了。您若是不要见,我这便去打发了。”

    见家主发怒,冯管家也不敢再多言语,转身便要去送。临走时,还不忘将方才祁子修塞给自己的一只沉甸甸的钱袋自怀里取了出来,满脸的惋惜。

    谁知靖海侯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同意见了:

    “本王隐忍了这么多年,倒也不在乎这一次见面了。让他再等片刻,就说本王要更衣。”

    听闻此言,冯管家脸上不禁一喜,将那只小袋重新揣好,加快脚步朝前厅去了。

    早已于前厅中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祁子修,此时只穿了身普普通通的皂衣,头上的紫金冠也取了下来,俨然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自打进门后,他的目光便时不时地朝后院偷偷瞄着,甫一见到靖海侯矮胖的身影出现,便急不可耐地迎了上去:

    “王叔别来无恙,小侄又来扰您休息了。”

    祁守愚似乎对侄儿的这幅装扮还算满意,在脸上堆起了些许笑意,伸手示意其坐下说话:“贤侄,你我之间不必拘礼。此次到访,应该便是为了那件事吧?”

    他说着,又抬眼瞧了瞧立在身旁的管家。冯管家立刻会意,恭谦地退着出了前厅,顺便将两扇大门也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见叔父开门见山,祁子修也满脸堆起笑容,深深作了一揖:“王叔果真明察秋毫。未知此番舟师舰队出海之后,可曾传回过什么消息?”

    “那贤侄想要先听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祁守愚笑着,眼神却是一凛。

    笑容顿时僵在了年轻的储君的脸上,唇边的髭须微微颤抖着:“王叔可莫要戏耍侄儿了。您不是已经派手下得力之人前去办妥此事,又怎会有坏消息一说?”

    只一两句话,矮胖的亲王便已令面前的祁子修忐忑不安了起来。然而他却漫不经心地端起管家刚刚沏满的茶盅,放在口边轻轻吹了几下:

    “所谓坏消息,不过是天怒海峡中一连数日浓雾弥漫,故而舟师各舰至今仍逗留在宛州西南的近海,等待掉队的同僚,并未继续东进。”

    “如此说来,莫非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动手——王叔可是同侄儿保证过,此次定会将子隐这个庶出子斩草除根,永绝父王废长立幼的念头啊!”

    “贤侄且莫心急,本王这不是还有个好消息么。其实子隐他们所搭的那艘楼船,已于这场迷雾之中走得散了。若是不出意外,我所安排的人手此时应该已经将事情办妥了。”

    然而这番回答明显并不能让祁子修放心:“什么叫应该啊。这次子隐可是点名让那个黑眼睛的小子陪同他一起出海去的。若是王叔你派去的人失手——”

    “失手?贤侄未免也太小看本王的手段了吧!”

    靖海侯听闻此言后重重地哼了一声,终于忍不住喝斥起来,“如今国主已病入膏肓,若是不出意外,晔国公之位已然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倒是你,因为害怕随船远去澎国会出意外,竟然当面驳了国主的意思,这才给了子隐那个孩子可乘之机!如今既是求本王相助,却又疑神疑鬼。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让本王来选,也会动那废长立幼的念头!”

    祁子修连忙起身赔礼:“王叔莫生气,莫生气,是小侄失言了。小侄也是因为父王对子隐宠爱有加,担心万一此事未能办妥,若是调查起来,也会令王叔您为难不是?”

    “你其实是想说,我们二人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吧?本王倒是须得提醒一下贤侄,你之所以还能坐在这世子之位上,正是因为有手握舟师帅印的我鼎力相助。做任何决定之前都不可忘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说着祁守愚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朝对方看了过去。虽仍面带笑意,却让年轻的储君急忙避开了目光,又是深深一躬鞠了下去,不敢再多言语。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了起来,直至管家再次推门进来,才带入了一丝微微的暖意。

    瞧见祁子修战战兢兢的模样,冯管家生怕自己私下收钱的事情败露,连看都不敢多看家主一眼,只是唯唯诺诺地禀道:

    “侯爷,人来了。”

    靖海侯眯起一双眼睛,不耐烦地朝年轻的储君挥了挥手:“本王接下来还有约,今日便不陪贤侄再叙了。冯管家,送!”

    祁子修连连点头,跟在仆人身后出了前厅。未出侯府偏门,他便远远看到门外骑在一匹灰玉色骏马背上的武士。那人身着舟师玄甲,背上一柄宽背马刀格外惹眼。其更是骄傲地高仰着戴有兽首青铜面具的脑袋,看胄盔上的翎羽,应该是位将军。

    “冯管家,可否再透露一二,此人是——”

    世子忽然想起先前也曾有几次见过那位将军上门拜访,却始终隔着面具无法分辨其身份,忙扭过头小声问道。谁料管家的口风却是颇严,一个劲地冲他摆手:

    “世子你便别问这些不相干的了,近日也不用再上门拜访。侯爷他自有打算的,你放心便是。”

    送走世子后又目送着着其渐渐走远,冯管家才匆匆奔回院中,来不及关门,便恭敬地去引候着的武士进屋:“还请平海将军速速入内,侯爷早就在等您的消息了!”

    马上之人也不多说什么,自鞍上一跃而下,将马缰交到了对方手里:“我的灰玉骅特别喜欢吃王府上的草料,待会儿见过侯爷后,还要向冯管家讨教一二。”

    “将军气了,小人当知无不言!”

    冯管家点头哈腰地目送着年轻人进了偏厅,左顾右盼一番之后,见左右无人,才返身将洞开的偏门重新阖上了。

    然而不久前才悻悻迈步跨出了侯府大门的祁子修,此刻却藏于不远处的街角处,探出一只眼睛朝侯府的方向看来。因为愤怒,他头上的青筋暴突出来,微微跳动着,口中十分不甘地低声骂道:

    “对一个习武的莽夫居然如此尊敬!我可是堂堂晔国当朝的世子,未来的晔国公!别以为你现在军权在握便可以目中无人,待我继位之后,再一点一点同你们算账!”

    与此同时,那个身着玄甲的武士正单膝跪在靖海侯的身前。脸上的面具也已取下挂在了腰间,露出那副铁青色的面孔与暴凸着的双目。

    “督军大人,属下来迟,还请恕罪!”

    看着郁礼背后那只鼓鼓囊囊的包裹,矮胖的亲王嘴角微微上扬,心中已大致有了数:“无妨。天怒海峡中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年轻将军迅速将包裹取下摊在地上,里面装的东西却是件沾满了血迹的白色长袍。袍中还裹有半具残缺不全的骸骨,于断茬处有不少明显的齿痕,似是被动物撕咬所致。

    靖海侯稍稍向后退开了半步,掏出一块帕子捂在自己的口鼻之上,似乎包裹中的血腥气令他感到十分恶心:“尸体怎地搞成了这幅德行?!”

    “禀督军,楼船沉没时,场面一度十分混乱。事后属下于海中捞起无数尸体,均已被鲨鱼啃咬殆尽。但属下断定,这具尸体必是子隐少主无疑!”

    “哦?何以见得?”

    “据说是因为那红发妖女的缘故,子隐少主终日都会贴身带着一枚海妖泪,甚至连沐浴睡觉也不肯取下。眼下这具尸骸的下半身虽然已经不见,可其怀中却也藏着一枚海妖泪,想来必定不是巧合。”

    “虽然并不完美,但也算办得不错了,稍后便跟冯管家领赏去吧。此次本王特意花重金订下了莳华馆里的紫鸢姑娘,也算替你了却一个心愿吧。”

    听对方如是说,靖海侯也终于咧嘴笑了起来。他脸上的褶子舒展开来,就仿佛一只缓缓摊平的面团。

    “叩谢督军大人!”郁礼当即行礼谢赏,却并没有从地上起来,“不过方才末将进门时见到了世子。他脸色似有些不好,是不是因为末将回来得晚了?”

    “那无知竖子便不是个做大事的人,几次三番到府上来询问此事进展,几要将本王烦死了!”

    靖海侯将袖子一甩,似被这个话题弄得有些扫兴。然而郁礼却并没能察觉到对方情绪的变化,依然拱手问道:

    “那这具尸体,是否需要末将献给世子过目,好让他放心?”

    “有何不放心的?且不说眼下他还没坐上王位。即便日后坐上了,你也要搞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的人?究竟该向谁献上自己的忠心!”

    “督军恕罪,末将不是那个意思!”

    郁礼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紧张地再次叩拜了下去。靖海侯斜眼盯着对方片刻,突然呵呵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本王也没有怪你。我那侄儿说到底,不过是此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不用太过在意他的喜怒。倒是这具尸体嘛——”

    矮胖的亲王眼睛骨碌一转,似乎又想出了什么计策:

    “等下你便差人将这具尸首送进宫去,命廷尉司查验身份。毕竟事关少主安危,廷尉司定会将结果上奏给早已病入膏肓的那个人。若是他因为此事而一命呜呼,倒也省得日后我们亲自动手了。”

    “是!”

    郁礼得令,将地上的骸骨重又包裹妥当,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只留下靖海侯一个人立在前厅,脸上挂着他那独有的阴翳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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