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快醒醒!时候已经不早啦!”

    一个声音在将炎的耳边响起。

    “我——死了么?”

    少年吃力地睁开双眼,发觉周身笼罩于一片朦胧之中,恍若隔了层薄纱,散着淡淡的光晕。和煦的阳光由窗棂间射进屋来,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哎呀,什么死不死的。今天可是北子大婚的日子,待会儿见了新娘子,您可不能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呀!”

    叫醒将炎的是宫里的一位婆子。少年人觉得自己应该曾在某处见过对方,却终究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来。眼前的婆子却根本不由得他再多耽搁,只轻轻一拽便将其自榻上拉将起来,按坐于一张小凳上,随后又解开了少年头上已有些歪斜的发髻,用手自铜盆里撩起水来一点点地打湿,仔细地梳理了起来。

    铜盆中的水冰凉,偶尔几滴落在将炎脸上,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细密的梳齿从发间划过,偶尔遇到不顺的地方,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直扯得人头皮生疼。片刻过后,少年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奋力挣脱了婆子按在自己头顶的手,问道:

    “婆婆,我是如何被救上岸来的?我的朋友们呢?还有舰上的那些兵士,他们都还好么?”

    婆子没有应声,只是抬手指了指阳光灿烂的屋外。黑瞳少年扭过头去,见门外特意为了婚事搭筑的高台下,早已挤满了叠叠密密的人群。其中有位身着白衣的少年,正微笑着看向自己,频频招手示意。

    将炎低下头来,方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身大红色的锦袍,其上用金线绣着的龙凤上下翻飞,是暮庐城中顶尖工匠的手艺。

    “北子您还愣着做什么?新娘子早已等得着急了!”

    见少年满面错愕,婆子呵呵笑了起来,伸手在其后背使劲一推,将炎便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屋门。在观礼众人的注视下,他有些懵懂地朝着那座高台上登去。台顶上依稀立着的,是位身披狐裘的姑娘,正背对着自己。少年人却是不再向上攀,只是相隔很远静静地看着对方:

    “公主殿下恕罪,我本来只是想要替朋友打赢擂台,并未想过婚娶之事。”

    年轻北子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引得台下一片哗然。

    将炎心中明白,这件婚事,乃是自己亲口于紫宸殿上答应了国主的。若是此时反悔,不仅会令前来和亲的朔狄人颜面扫地,更是犯了欺君的大罪。然而,此刻他心中却一直萦绕着一个红头发姑娘的影子,以及自己曾经同对方所做过的约定。

    也正因如此,黑瞳少年并没有因为此起彼伏的唏嘘声而认命,反倒提高了声调,冲着台下的人群吼道:

    “我曾经答应过月儿,要陪她去煜京,一起看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的!”

    “嘻嘻,原来你还记得呢……”

    未曾想披着狐裘的姑娘竟突然开口,几缕赤红色的头发也从裘皮兜帽的一侧钻了出来。她转过身来,青蓝色的眸子明艳动人,俏皮地上下打量着将炎,令其惊诧莫名:

    “月儿——怎地会是你?”

    “嘻嘻,小结巴难道还真的打算同那狄人公主拜堂成亲呢?好啦好啦,快些过来吧,人家又不会吃了你。”

    红发少女笑着,拉过少年的手一同登至了最高处,面对面地跪下,又将半只自当中剖开的匏樽递给了他。

    将炎捧着手中盛满了酒的合卺,幸福瞬间便从心底满溢了出来。在暮庐城中住了这么多年,他时常于脑海中幻想着自己成亲那日究竟会是番怎样的景象,却没有想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地猝不及防。

    但这幸福却似乎并不如少年人曾经期盼的那般纯粹。自始至终,他都隐约觉得眼中的一切如梦似幻,有些不太真实。起初,他也并不清楚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可就在与甯月面对面互相跪拜下去,行叩首之礼时,映入眼帘的一样东西却忽然令其僵在了原地。

    那是对方脖子上挂的一枚精致的项链。只比豌豆大些的纯银挂坠上,镂空的圆球中嵌了块光洁透亮的水晶。阳光透过那水晶,散作彩虹般七彩的颜色,也让中央那一抹醒目的纯红变得愈发鲜艳起来。

    那抹红色,恍若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鱼,却令将炎觉得好似被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而他脑海中那些模糊不清,难以连贯的过去,此刻也如排山倒海一般从记忆的深处涌现,历历在目,清晰得犹如昨日。

    待少年人回过神来,他才注意到自己周围的王宫、高台、人群、仪仗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脚下的一条简陋的渔舟,以及围绕于小舟四面的一望无尽的大海。而对面那披着裘皮的妙龄少女,也在眨眼之间化作了一个年仅五六岁的女娃娃。

    小囡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薄纱,无论将炎如何努力都看不清她的五官样貌。唯有其鼻尖上生着的一颗黑色小痣,格外清晰。

    “哥哥,哥哥,你说爹爹与娘亲何时会来寻我们呀?”

    女娃娃使劲扯了扯将炎的衣袖,脸上还挂着不久前留下的泪痕。少年清楚地看见,对方娇嫩而纤细的脖颈上,竟也挂着一枚同甯月脖子上一模一样的项链!

    将炎的心中忽然涌起了无数疑惑,更渐渐有了一丝失措的慌张。他于口中支吾着,伸手便要去拉风帆上的绳索,却听轰隆一声巨响,主桅上的横杆竟自高处坠落下来!

    将炎连忙想要抱起妹妹躲开,一低头却是发觉身边的妹妹不见了踪影,而脚下的渔舟也化作了一艘残破的巨大战船。巨舰缓缓朝着漆黑的海底沉没,水中满是攒动的人头,便如同一窝被人掘了巢穴的蚂蚁。而他自己,恍忽间也成了群蚁中的一员。

    强劲的海风接二连三地裹挟起高达丈余的浪头,正对人群劈头盖脸地砸将下来,即便奋力潜入水中,也根本难以躲开。滔天巨浪更于水面之下形成了无数旋涡,一股人力难以抗拒的强大力量生生扯起少年的身体,推着他径直朝海床上的几块礁石撞将过去!

    黑暗,无尽的黑暗把将炎裹挟了起来,冰冷的海水也几乎渗透进其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一片虚无之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然而过不多时,一股绵软温暖的感觉却逐渐将少年人包围了起来。那感觉好似是冬日里在火上融化了的蜂蜜,黏腻而温润,又如同一张温暖的羊皮袄,光滑而绵软。暗夜中,好似有一团飘忽不定的灯火,将其由鬼门关前重新拉回了人间。

    将炎本能地挪动起自己的手臂,将怀中的这份温暖抱得更紧了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将炎才再次苏醒了过来。此时的他正躺在一座低矮的山洞内,任凭外面阴云密布,巨浪滔天,洞中却是干燥温暖,身旁还升着一堆明晃晃的篝火。

    空气里飘散着一股烤鱼的焦香。少年循着香味转动起僵硬的脖子,见是甯月蹲在不远处的篝火旁,手中的树枝上下翻飞。发觉同伴醒来,少女脸上立刻飞起了一抹红晕,紧张兮兮地快步走到其身边,轻声问道:

    “小结巴,你感觉怎么样?”

    将炎奋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却忽然发现身上的衣服竟是干的,却穿戴得并不似此前那般整齐,披襟散衽,似乎曾被人脱下来过。再去看甯月时,见对方同样也是衣衫不整,领前的纽扣还撘错了位置。

    黑眼睛的少年人这时反应过来——原来先前梦中感觉到的温暖,竟是面前的姑娘不惜与自己肌肤相亲,才用体温救回了几近冻毙的自己。他却并不明白,以少女柔弱的身体,究竟是如何自那样一片惊涛骇浪中幸免于难的。只是登时觉得自己耳根发烧得厉害,抬起头惊诧地看了对方一眼,喊出了她的名字:

    “月儿——”

    “哎呀,不许问,不许问!今日之事你若敢向旁人透露半句,本姑娘可要你的好看!”红发少女当即撕下一块肥嫩的鱼肉塞进了同伴嘴里,脸上的那抹红晕却变得愈发明显了。

    姑娘的反应证实了将炎的猜测没错,脑子里登时陷入了长久的空白,更感动得连连点头,使劲嚼起口中的烤鱼。混杂着鱼油的清香顿时便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咸腥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甜,说不出的美味。

    “怎么样,本姑娘的手艺可还不错吧?岛上虽不比迦芸斋的后厨,可这些绀鲷不用放盐便已经很好吃了。这块你先拿着,我还烤了许多!”

    甯月说着便又回到篝火边忙碌了起来。看着对方的背影,黑瞳少年伸手入怀,摸了摸那串女孩送给自己的项链,将已至嘴边的一连串疑惑全都咽回了肚里,一声不吭地捧起鱼肉大快朵颐起来——

    醒来之后,那些如幻似真的梦境便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只是面对洞外的那片死亡之海,无论此刻心里有多么重要的话想问,至少也得等活着回到晔国之后再说!

    绀鲷肉质肥厚,很快便驱散了将炎身上的最后一丝寒意。待他的四肢百骸间重又有了些力气,便起身走到洞口,看着外面天怒海峡中那依然肆虐着的暴风骤雨,喃喃地问道:

    “月儿你——还有没有寻到其他活着的人?”

    “没有……或许多数人此时……已经凶多吉少了……”

    依然蹲在篝火旁摆弄着烤鱼的少女忽然浑身一紧,随后低埋下头去,因为将炎的苏醒而出现在脸上的那一丝淡淡笑意,也瞬间消失不见了。

    “子隐他自幼便习得一副好水性——”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能够拖上岸来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再想去救子隐时,他早已不知被浪卷到什么地方去了!水里漂着的全是尸体,全都是尸体啊!”

    说话间,甯月的双肩也不由自主地颤动了起来,抬起头来早已泪流满面。

    黑瞳少年的心中也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十分不是滋味。连他也不甚明白,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一个明显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愚蠢问题。也不知,这究竟是出于对另一位同伴的关心,还是出于什么难以说出口的别的原故。

    将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盯着洞外那片浓雾笼罩下的黑水发呆。澶瀛海于风中泛起白沫,就像是一头愤怒的怪兽。而他们脚下的这座小岛,也不过只是天怒海峡无数岛礁中,一个随时随地会被那怪兽吞噬殆尽的弹丸之地罢了。

    凹凸不平的纯黑色礁石,就仿佛由海底伸出的爪牙一般,狰狞丑陋、粗糙不堪,却又如刀劈斧砍般的锐利。附近漂来了无数遇难船只上掉落下来的碎木板。为了防止海水腐蚀,这些木头上皆涂了厚厚的一层桐油,即便于水中泡了许久也依然干燥。而先前甯月用来生火的木料,便也来源于此。

    然而除了这点可以聊以慰藉的好消息外,整座岛上却是寸草不生。想要寻到些可以用来渡海求生之物,简直难于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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