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雪,根根冰棱低垂于迦芸斋的房檐之下,参差不齐。入夜已深,伴随着屋外传来的打更人手中若有若无的梆子声,依然不断飘落着的雪花轻拂在窓纸上,簌簌作响,好似有什么人在窃窃低语。

    甯月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昏沉地睡着。

    朦胧间,少女耳中的梆子声突然急促起来,原本寂静的暮庐城内也逐渐变得人喧马嘶。转而,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令她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胸口一颗心跳得很急,扭头却见窗外不知何时腾起了一片弥漫的火光,人影在跳动的火焰中扭曲地奔走着,就仿佛是无数自地狱中爬出的妖魔鬼怪。

    少女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身体却好似被囚住了一般,根本无法挪下床去,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得将脑袋钻入厚实的棉被与枕头下,仿佛如此便可以将自己同外面那个疯狂而混乱的世界隔绝开来。

    一片黑暗中,迦芸斋内却响起了一串不急不缓的脚步。来人沿着木质楼梯径直朝姑娘的房门口靠近过来,“咚”地一声破门而入!

    “你以为躲在这里,便能逃得开自己的族人与命运么?”

    来人说话的声并不高昂,甯月听后却当即觉得自己的后背好似贴上了一块冰冷的生铁,狠狠地打了个颤。她并不敢回头,只是将头上的被子又裹得紧了点:

    “你不是因为人家擅自闯入法堂,便要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送去甘渊受罚的么?如今又来找我做什么?我是绝不会跟你回去的!”

    “无论愿意或不愿意,你体内的力量都已经慢慢觉醒了。可不要忘了,你到底是谁的女儿!在你身上流淌着整个沧流城中最为尊贵的血,你也是注定将会成为下一任大司铎的人!”

    “父亲你能不能不要再逼我了?我根本不想学那些杀人的术法,也不想再同你有任何瓜葛!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同自己在乎的人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

    甯月蜷在榻上嘶吼起来,却觉得自己的一番话如此无力。

    “幼稚!眼前你应当在乎的,难道不该是自己的父母,自己的亲族么?那两个成天像鲔鱼般跟在你身后的陆上人小子,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

    大司铎风未殊高声呵斥着,进而冷笑起来,“不过月儿你大可放心,那两个可恶的小子日后再也不会扰乱你的心神了。他们会从你的记忆中慢慢淡去,就像其他所有的陆上人一样!”

    话音刚落,一只鮹纱制成的包袱便从床榻上略过,狠狠撞在角落中滚了几下,停在甯月眼前。包内之物似乎十分沉重,落地时更将木质地板砸出了几声闷响。

    甯月将蒙在头上的被子掀了开来,却见那鮹纱的包袱上满是暗红色的痕迹,看不清楚究竟是花纹还是污渍。她心中咯噔一声,当即涌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伸出手颤颤巍巍地解开了包袱上的结,却又惊叫着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包袱虽只开了一角,然而从那巴掌见方的缝隙中,却钻出了一缕凌乱的黑发。而那头发下遮掩不住的,则是一张早已没有了血色的面庞,还有一双依然圆瞪着的,带着一圈圈白色水纹的墨色瞳仁!

    甯月厉声咒骂起来,口中说的却是无人能懂的异族语言。她扭过头去,死死盯着床榻另一侧披着宽大鮹衣的父亲,两只青蓝色的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

    大司铎依旧冷冷地立在她身旁,语气间不容女儿有丝毫违逆:

    “我族拥有比陆上人长久得多的生命,也掌握着他们根本无所企及的强大法力。我们,才是这个世界最正统的继承者。无论你多想同这些短命鬼厮混在一起,最后迎来的都将会是此般结局。如今,为父不过是让这一刻提前到来罢了,更是为了让你明白,自己若是继续任性下去,将会面对怎样的后果!”

    少女没有再与多说什么,头上的红发却根根竖立了起来,仿佛黑暗中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烈焰。伴随她口中振振有词,屋外忽然毫无征兆地起了一阵劲风,直吹得木窗吱嘎作响。

    然而不等风势变盛,饰着精美棂格的木窗便被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顶穿了。滚滚浓烟裹挟着大量火星从外面涌进屋内,直接将甯月掀翻在了地上。

    “你根本没有学过詟息,仅凭着几次误打误撞,便以为能够同自己的父亲,同全族人的大司铎抗衡了?”风未殊缓步走到了女儿身边,却并没有任何扶她起来的意思。

    少女仰起头来盯着对方的脸,眼神中含着万般情绪——愤恨、不甘、无奈与后悔。许久未见,她猛然间觉得父亲的这张脸竟变得好似路人般陌生,豆大的泪滴瞬间便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

    “杀人犯!你这个杀人犯!”

    “杀人犯又如何?我苍禺一族于海中艰辛求生万余年,历尽无数困苦。为父曾经向族人承诺,有生之年誓要诛尽陆上余孽,带领族人重返故土,可如今自己的女儿却同些异族人混在了一起!你让我如何去向族人解释,今后又该如何服众?!”

    风未殊的脸隐匿在宽大鮹衣的阴影之中,甯月甚至不敢肯定此番话到底是不是从对方口中说出的。然而每一个字她却又听得真真切切,“……眼下,是为父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若是执意不从,你便留在此地,给这些短命鬼陪葬吧。我权当自己的这个女儿死了,也并无不可!”

    听对方如是说,红发少女使劲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却仍坚决地摇了摇头。忽然,在她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身材高大的男子身形一矮,竟是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其方才站立的地方,只留有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滴状黑晶。

    与此同时,整座暮庐城也彻底陷入了一片火海。赤色的光焰映红了整个天际,也顺着房梁爬上了迦芸斋的屋顶。四下里浓烟翻滚,灼烫的热浪直朝女孩的身上袭来,令她有些窒息。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逃不出去了,也压根没打算再跑,只是颓然抱起地上鮹纱裹着的同伴的头颅,哭得肝肠寸断。

    不知过了多久,甯月隐约觉得一块冰凉的东西贴到了自己的面颊上,令灼烧感很快便消失无踪,耳中也渐渐传来了一个女人关切的声音:

    “小月,小月你可别吓唬我,快些醒醒啊!”

    喊话之人语气急切,呼吸间还带着一股海棠的幽香。甯月艰难地睁开双眼,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正焦急地将自己搂在怀中。烛光中的对方身着一袭紫色长裙,头上戴的银饰叮铃作响,正是迦芸斋的女主人冷迦芸。

    少女眼角的泪痕依然莹莹。恍惚间她根本来不及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四肢酸软无力,连坐都坐不起来,唯有靠在女人的胸口啜泣道:

    “迦姐!将炎同子隐他们——他们俩都被我害死了啊!”

    “小月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快别说胡话了。子隐今晚刚刚来探望过你,将炎还亲手给你煲了一锅鸡汤,你怎地喝下便忘了?”紫衣女子用力搂紧了她的肩膀。

    “可是——可是我明明——!”

    甯月的情绪几近崩溃。她身上单薄的亵衣尽湿,紧贴在隐约开始发育的酮体之上。榻上的枕头也好似在水中洗过一般,也不知其上所沾的究竟是汗还是泪。红色的发丝散乱开来,一缕一缕地粘在姑娘的脸颊同额角之上,便如根根血丝。

    “这些天你一直高烧不退,如今发了这么多汗,体温倒似乎降下来了不少。”冷迦芸说着,又抬手摸了摸怀中女孩的额头。

    “真的是……噩梦吗……这么说将炎和子隐他们俩都没事……”

    “当然没事。不过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们了——明明三个人出去玩雪,结果却只有你一人病倒了,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那城中也并没有失火了?”甯月仍有些不放心,抬眼朝方才鮹纱包袱滚落的那片地板上使劲看了几眼,又转头去看紧闭着的窗棂,还有其上那分毫未损的,透着浅蓝色月光的窓纸。

    “大冬天的,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就算有人纵火也烧不起来啊!”东黎女子不禁笑道。直到此时,她怀中的姑娘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月,你方才究竟梦见了什么?怎会把自己吓成了这样?”冷迦芸微蹙着眉头又问。可甯月却不想再去回忆那段梦魇一般的梦境,蜷起身子将双膝拢在胸前,摇头喃喃地道:

    “没什么……”

    “小月,对姐姐我还要有所隐瞒吗?你说自己梦见将炎同子隐遇害了,害了他们俩的又是什么人?你可知自己方才就好似着魔了似地,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奇怪的语言,似乎在同梦里的什么人对话一般。”

    “我不知道该如何同你解释,而且就算说了——迦姐你也不会信的。”甯月将头埋在臂弯中,眼眶却是难以察觉的地再次红了。

    “不试试看又如何知道?这已经是你在迦芸斋里住下的第三个年头了,可姐姐我依然对你的身世来历一无所知——”

    “迦姐你就别再问了,等到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告诉你们的,但肯定不是现在……”红发少女仍是摇头。

    “如此——姐姐也不逼你。你便继续休息吧,不过记得,若是有事一定要同迦姐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明白吗?”

    冷迦芸轻点着头,起身便要推门离去。甯月却突然将头抬起叫住了她:

    “迦姐,今晚无论你听我在梦里说了些什么,都请务必替我保密,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对将炎和子隐他们两个,好吗?”

    “你什么都不肯说,我又能去同他们说些什么呀?傻丫头放心吧,梦里的事情,有几人会如你这般当真的?快些睡吧,明日一早我再让那两个臭小子来陪你说说话。”

    女子说罢,便回身替女孩掩上了门。然而重新躺下的甯月并不知道,对方离去之后,竟是速速去后堂取来一支细狼毫,放在唇边沾上些许绛红色的彩膏,于一片仅两指宽的油纸上飞速地写下了一行蝇头小楷:

    小月之父或同先民一事有所关联,日后须得更加谨慎,切记!

    写完后,冷迦芸将那片油纸捏在指尖使劲挥动了几下,进而又将其对折起来用浆糊粘好,轻轻投入了一罐刚刚启封的新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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