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却依然繁华的暮庐城内,折柳轩就像是一处与世无争的化外之地。幽静的院落位于修业坊中一座土丘之上,周围松劲柏翠,好似一道墨绿色的屏障般,将喧嚣的尘世隔绝在外。

    孪月不知何时缓缓地自地平线下移上了树梢。四下里鸦雀不语,蝇虫不鸣,寂静中只能听见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响起的阵阵脚步声。两个孩子怀里抱着的琼酿,也在颠簸的酒坛里晃动着,发出咣咣的声响。

    “小结巴,你确定我们来对了地方么?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有人住的样子,怪可怕的。”甯月说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一路上我已经问了许多人,城中叫折柳轩的地方便只有这一处。”将炎却依然坚定地向前走着,“据说这座院子乃是晔国国主特意赏赐给那位统领的。想来那人也算得上是个英雄吧,行事爱好自然会与寻常百姓不同。”

    “什么英雄呀,我就是想不通怎会有人喜欢住在这种阴森的地方,一点都不好玩。”

    见少年并没有停下等自己,甯月有些不乐意地嘟起了嘴,却只得快走两步追上了对方。二人继续沿着石板路又行出了里许,才终于在僻静幽深的林间看到了几点橙红色的灯火。

    将炎同身旁的少女对视了一眼,伸指叩响了面前那扇只挂了一盏灯笼的宅门。等了片刻,门后方才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然而开门迎接两个孩子的并非家中门童,而是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子。

    只见那人脚上蹬着一双草鞋,脱下的青色长袍也随意地缠扎在腰间。其满是汗水的脸上蓄着短髯,脑后散乱的头发也只用一根青草札成一束。一双骨节粗大的手中,还拿着只沾了些许碎木屑的铁剪。

    甫一见到门口两个孩子怀里抱着的酒坛,男子便立刻笑了起来,将手里的铁剪朝脚边一丢,伸手便将酒接了过去:

    “哎呀,可终于送来了。这几天忙得人仰马翻,腹中酒虫早已闹得凶。”

    “哎,你不就是雉河渡时的那个——”甯月先前被怀中的酒坛子挡住了视线,此刻眼前忽然一亮,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却是忍不住叫出了声来。

    “居然是你们两个小鬼?你们怎地会来暮庐城,又替迦芸斋送起酒了?”

    对面那人旋即也认出了面前的孩子,呵呵笑了起来,闪身示意二人入内。将炎倒也不气,牵起甯月的手便走进了院去。

    这座两进的宅邸并不算很大,入门后是一片园子,园子东侧起了一座小楼。一条由地泉中引出的活水穿过园子中央,水边栽种着一排白絮飞舞的垂杨柳,还有成片尚未开花的海棠。而先前男子正忙着扦插侍弄的,便是这些海棠树上含苞待放的骨朵了。

    “大叔,这些花儿莫非全都是你种的?”甯月还从未见过长势如此茂盛的花圃,不由得惊讶非常。

    “小丫头,你在这座园子里又可曾见到了别的人么?”

    “可你不是舟师统领吗?难道就没几个役使仆从?”

    “我这个人喜欢清静。平日里若非身在大营没得办法,恨不能让哨卫近侍全都走个干净。如今天色晚了,我也早已打发下人们回家去了。毕竟谁心里都有牵挂的人,又赶上伍阳节,没必要为我在这浪费自己的时间。”

    “你这人——虽然看起来一般,说起话来倒是挺不寻常!”甯月忽然间对面前的这个有些邋遢的大叔平添了几分好感。

    “既然在下行事还能入得了小丫头的法眼,那待几日后海棠花开,也欢迎你们两个再来赏玩。”

    男子也咧嘴笑了笑,唇边修剪得精致而整齐的胡须微微扬起。

    “请问你认识祁子隐么?”

    将炎心中有事,却是不愿再说闲话,直截了当地发问道。不料对方却反倒问起面前的这个黑眼睛的少年来:

    “哦?看来下午梓潼街上的乱子,的确是你们三个小鬼闹出来的了。整座暮庐城中,能牵着赤翎卫的鼻子跑过了大半条梓潼街,最后关头又能重金息事的人,恐怕非子隐那个孩子莫属了。”

    “你会这么说,便确是认得祁子隐了!他说你能帮我一个忙,特意让我来找你的。”将炎忽然有些激动,略显冒失地继续道。

    面前的男子忽然笑了起来,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黑眼睛男孩,却仍未直接回答:

    “你们三个是怎么认识的?”

    “这可就不关你的事了。别绕弯子了,就直说能不能帮忙吧。若是不能帮的话,我们现在便走,不耽误你养花的功夫。”

    将炎性急,见对方总是避而不答,不禁有些焦躁起来。可面前的男子似乎对二人失礼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小鬼,子隐他既然会让你来寻我帮忙,便已是放心将你当做自己的朋友了。不过既是要求人,也先得说明究竟所为何事吧?否则就算我向百里三头六臂,也着实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是吧?”

    “你——是向百里?那个统帅城内数万禁军的殿前军马大都护向百里?”话音未落,黑瞳少年便惊呼起来,却仍难改言语间的唐突。

    “小结巴,你该不会认得这人吧?”甯月见同伴的目光突然变得神采奕奕起来,轻轻戳了戳他的后背,小声问道。

    “天下之人,谁人不知道向百里的名字!”

    “嘁,我就不知道。”听同伴如是说,甯月却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你是女孩子家,不知道这些事情也很正常。民间有云:‘海战扶风、陆战百里’。其中扶风是曾于澶瀛海中叱咤风云的海寇叶扶风。而百里便是这位名扬天下的陆上第一猛将向百里了。”

    “陆上第一猛将?就这个花匠打扮的老男人?”

    “月儿你还别不信。相传当年百里将军还在煜京朝中做参将时,只领五千精兵,便于叶离城下一役降服了东黎三万叛军,一战成名。后来他辞官云游至暮庐城,得晔国公赏识而赐封为殿前兵马大都护,手里可是握着城内禁军的兵符呢!”

    “不才正是在下。”青衣男子微笑着点头承认:“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一个小鬼,居然会对我的事情如此了解?”

    “大昇朝的男孩子们,谁人不将百里将军视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只是你号称‘陆战百里’,为何又会去那白沙营里做起了舟师统领来?”

    “舟师与陆师,本就是一件事物的两面。用兵之道,万法皆通,二十年前晔国公看得起在下,赐我一处可以容身之所。如今命我去舟师协助督军操练,我自当全力以赴,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向百里不知何时凿开了一坛清荔烧上的泥封。在弥散开来的酒香中,他竟是抱起坛子啜了一大口,咂吧着舌头连连赞道:

    “真是好酒啊,够烈!想我离开夷州二十载,唯独忘不了这清荔烧的味道。不过关于我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你这小鬼快些说说,究竟想拜托我何事?”

    见对方竟是答应帮忙,将炎不由得愈发激动起来,将自己的遭遇与零零碎碎的记忆竭尽全力地拼凑起来,一股脑说与了眼前的男子听。

    听着少年的陈述,向百里的面色却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海面有浮冰——如此看来你先前上船的地方,似乎应是昶州的澹口。不过晔国舟师虽然天下无双,但通常不会轻易北上,以免引起天子的猜忌与世人的非议。”

    “果然……”听对方这样道,将炎不由得面露失望之色,说话声也随之低沉了下去。向百里却摇起了头来,继续道:

    “然而我并没有说你的记忆便是错的。恰好就在去年冬月,一艘营内的虎头飞鱼船曾经在澹口停靠过,并于鲸洄湾触礁沉没。全船一百一十三名舟师精锐,仅一人生还——不,算上你的话,现在便是两个人了……”

    “还有一人活下来了?他是谁?我能去见见他么?”黑瞳少年忽然看到了一丝联通自己过去的希望。

    “此人姓洛,乃是那艘飞鱼船上的指挥使。其因为沉船一事而被贬作了彍羽营中的枭骑都尉,领兵在城外值守巡查。不过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先前他同你们已经在雉河渡打过一次照面,若小鬼你确实在那艘船上待过,对方又为何会一口咬定你是海寇呢?”

    男子的一番话,令将炎重新想起了不久前遇上的那个蓄着络腮胡子的凶恶男子,回想起他那张有些阴翳的面孔。少年的后颈上忽然泛起了一丝寒意,伸手想要将这令人不快的感觉驱走,却又不知该如何做。

    猛然间,他又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一半冰冷,一半滚烫起来。冷,就好似走进了一间用白芒山上万年玄冰堆砌起来的冰窟。热,则好似被投入了炼铁锻钢的熔炉。转瞬,先前在虎头飞鱼船上的那段经历,无比清晰地从记忆深处跃然至少年人的眼前。

    将炎登时觉得头疼欲裂,双手抱着脑袋毫无征兆地惨叫了一声,当着向百里与甯月的面,如同一棵被伐倒的小树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待转醒时,黑瞳少年已经被送回了迦芸斋中。此时他正躺在一张隐隐带着幽香的床塌之上,由女主人照料着。见其睁开了眼睛,紫衣女子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几分轻松:

    “你啊,既是受了伤为何不同姐姐说。早知如此,我便不让你们去送酒了!昨晚你毫无征兆地昏厥过去,若是摔出个什么好歹来,该如何是好?”

    “我怎么会在这里?是月儿带我回来的?”

    “是百里将军亲自将你同甯月姑娘送回来的。小丫头在榻边守了你一个晚上,刚刚才去睡下。”

    迦姐略带责备地解释着,又将食指竖在了唇边,示意黑瞳少年放轻声音。

    “那百里将军人呢?能不能再让我同他见上一面,我还有要紧的事情没问完呢!”

    “你现在这幅模样,就别总惦记着乱七八糟的事了。再者说,那位大将军统帅着城内五万禁军,虽爱喝我这里的清荔烧,却是从来都不肯亲自登门买酒的。昨夜他也是专门雇了辆马车送你们回来的,本人连门都没有进,更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来见一个神志不清,随时都有可能昏倒的小鬼。”

    迦姐伸手便将黑瞳少年按回了床上。

    “可是——”

    “身体要紧,乖乖给我躺着,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对方昨夜特意托我转告,让你半月之后再去白沙营中找他。所以你先安心在此休养吧,一个有名有姓的大活人,不会突然就凭空消失了的。再要紧的事,也得把伤养好了再说。”

    听女子如是说,少年终于不再执着下去。只是于心中偷偷猜测,向百里不肯亲自造访迦芸斋的一个重要的缘故,怕是同面前这位迦姐有些关系——毕竟她是东黎人,而二十年前,正是向百里亲手镇压了那场令天下为之色变的东黎叛乱。

    话毕,女人在将炎的注视下缓步走出了房间,转身将房门轻轻地带上。直至此时,她才从怀中掏出了昨夜那位将军送来的几枚买酒的银毫,于纤细的手指间摆弄了起来。

    为了方便清点,那些银毫皆以一根细绳五枚五枚穿成了一挂。而在那条红绳的末端,竟还特意栓上了一枝足有七八寸长短,已经微微张开花苞,鲜红动人的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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