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霜挂枝头。早春的山阴处尚未得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滋润,依然幽暗冰冷。披着狼皮的少年朝掌心呵了口气,用力搓了搓被冻得有些发木的手指。

    他是这片山间的猎户,昨日追着一头花鹿跑了半天光景,却仍是跟丢了踪迹。

    饥肠辘辘的男孩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似是责怪自己猎术不精,却仍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背上取下一张深栗色的角弓。带着一圈圈白色水纹的墨黑色双瞳,始终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前方。

    面前有一块并不算太大的林间草地,少年极力放轻了自己手脚上的动作,生怕惊跑了刚刚自草甸子里探出头来的那只野兔。

    竹木制成的弓臂被悉心打磨得圆润光滑,弓背表面以鱼鳔胶粘着两片漆黑的牛角,在握把与弓梢接缝处,还细密地铺裹着一层强韧的牛筋,散发出淡淡的腥气。整张弓的表面没有上漆,虽略显简陋,却均匀地涂抹着一层保养用的动物油脂,在清晨的微光下泛着淡淡的晕。

    少年缓缓从后腰背的箭壶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用力拉动。

    他的头发明显是自己用刀修剪而成的,参差而蓬杂,显得有些邋遢。被狼皮包裹着的身体透着明显的疲惫,似乎已经很久没吃饱饭的样子,弯弓的两只手却稳若磐石——除了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之外,箭尖没有半分抖动。男孩的膂力更是不小,甚至将成人才能拉动的弓弦都扯得发出了一丝吱吱嘎嘎的细小杂音。

    草甸中的那只野兔似乎听到了这异样的声响,突然用两条后肢将身子支了起来,三瓣嘴上方的小鼻子紧张地抽动着。它瞪着两颗黑豆般浑圆的眼睛,将长耳分别转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捕捉着任何可能预示着危险的风吹草动。

    弓弦已满,吱嘎声也变得愈发明显了起来。野兔终于确定了捕猎者的方位,俯下身子立时便要贴着地面逃窜。

    然而它还是晚了一步。少年屏息凝神,已经将持弓左手的晃动,降低到了几乎难以察觉的程度。箭尖飘向野兔的那一瞬,他准确地将扣弦的拇指松了开来。

    “腾!”

    羽箭呼啸着朝野兔飞了过去,又准又狠地穿过其右侧后腿,又钉入了草甸之下板实的泥土。野兔疼得在地上奋力扑腾起来,可羽箭足足没入土中长达数寸,它根本就无法挣脱得了。

    藏身于灌木丛中的男孩欣喜地收起了弓箭,纵身跳将出来,迈步走向自己此次入山以来的头一份猎获。

    可他却不曾料到,附近居然还藏着另一个人。还未走近远处的猎物,少年人便见一道人影突然打斜刺里奔了出来。对方的速度很快,不等他看清便已从地上抱起了野兔,朝着林子另一端飞奔而去。

    “无耻贼人,竟敢夺人猎物,还不快给我站住!”年少的猎户未经多想,反手便又抽出了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之上追了过去。

    对他而言,这片山林便如同自家的后院一般。哪里是可以啜饮的溪流,哪里又是万丈悬崖;何处草木茂盛,何处又有不为人知的捷径,其全都了然于心。而这片绵延百余里的原始密林中,更是只有一处并不起眼的村落。

    包括少年人自己在内,村中也不过屈指可数的三名猎户会在此时进山。但很明显,刚才那个抢走兔子的人影并非他所熟悉的另外两人。

    若对方只是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男孩便不担心其能够轻易跑掉。即便前方被厚厚落叶覆盖着的泥土中,渐渐只能看到些时隐时现的残缺脚印,甚至连脆弱的草木枝丫被那人踩断的声响都几乎再听不见。

    然而继续行出不远,前方浓密的草木间却突然传出了一阵悠远的歌声。那嗓音听起来明显是个姑娘,清脆动听,宛若风铃轻奏,又好似夜莺啼鸣。然而自唇齿间吐出的那些难以分辨的词曲,却不似年少的猎户所听过的任何歌谣。

    少年人心下不由得奇怪对方为何竟会如此地有恃无恐,便将自己手中的角弓捏得更紧了些,稍稍犹豫了片刻,仍决定循着歌声前去看看。

    不断前行间,风中的歌声也变得愈发清晰起来。终于,男孩在一道断崖边见到了歌声的主人。只见其身着一件深青色的古怪斗篷,正背对着自己跪坐在地上。但那姑娘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将野兔宰杀炙烤,反倒早已替它取出了射穿了后腿的羽箭,更用一条华丽的织物将伤处仔仔细细地包扎了起来。

    对方也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正从自己身后悄然逼近,只是一面轻抚着野兔颈背上的软毛,一面不紧不慢地继续哼着那支仿佛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歌谣。

    男孩忽然意识到,这婉转的歌谣,居然是唱给那只受伤的野兔听的!

    姑娘的歌声中似乎有种令草木山川也为之动容的力量。唱着唱着,甚至连空气也变得温润了起来。而那受伤的野兔则乖巧地伏在她的脚边,任由其如何摆弄,也不再想着继续逃开。

    此情此景,让少年猎户不禁愣在原地,过了许久方才回过了神,忙将手中角弓端起,一箭先射对方脚旁,进而又取一箭,高声威胁起来:

    “快些将兔子还我!如若不然,可别怪我手中的弓矢无眼!”

    少女仿佛压根未曾想过身后会有人追来,却并没有拔腿欲逃,反倒弯腰将野兔重新抱回怀中,转过身来问道:

    “你是谁啊?凭什么命令我?”

    姑娘说着,抬手将盖在头上的斗篷也翻了下去,瞧了瞧自己脚下的箭,又看向正引弓指着自己的义愤填膺的男孩,脸上露出一丝不解,进而化作万般愤慨的神色,“哦——此前用这种小树枝伤了兔子的人,便是你咯?!”

    少年眼前突然冒出了一团火红的颜色——那是对方头上齐腰的蜷曲长发。对面的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肌肤却比自己白上许多,衬得那满头的红发愈显娇艳。

    男孩原本以为自己占了理,反被对方一番质问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了嘀咕,只道这兔子乃是姑娘家养的玩物,本能地将目光回避开去,脸上也忽地涌起一股炽热,却是梗着脖子狡辩道:

    “干你何事!这兔子身上又没写了谁的名字!”

    少女却抱着兔子向前走了几步,竟是毫不惧怕地欺近到少年人的跟前嗔道:

    “野蛮!就算是只无主的兔子,难道你便可以随意伤它性命?再说了,你若觉得自己当真没错,为何连正眼都不敢看人家?”

    男孩没有想到对方竟如此地伶牙俐齿,咄咄逼人。心中虽愤愤不平,他却不敢再多纠缠,只得放下手中角弓朝后退开一步,未曾想又被没过脚踝的杂草绊住,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

    女孩当即被吓了一跳,弯腰朝着男孩伸出了一只手,想要拉他起来。

    少年却不知对方意欲何为,一面低头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没事,一面挣扎着想赶紧起身。然而山间的枯草便似一张渔网般缠住了他的双腿,再一抬头,只见一张娇美可人的面庞已经完全占据了自己的视线。

    先前他并未细看,此刻瞧来却是惊为天人——面前的这个女孩眉若鸿羽、头重尾扬,整个人干净得就好似天上的白云,又明艳得犹如黑夜中的一团赤焰。一双眸光潋滟的眼睛更是极为少见的青蓝色,就好似是夏日晴阳下的澶瀛海般,温柔而平静。

    少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姑娘,着迷似地盯着对方的脸,一时间竟是呆了。

    “呸!总盯着人家看什么,莫非我脸上沾了东西?哎呀——你原来也受伤啦,还流了许多血!”

    少女一连串的大呼小叫重让年少的猎户回过神来,低头方见原来是自己倒地时,被失手落下的羽箭刺破了右侧大腿。裤子上破洞里,露出了皮肉间一道足有两三寸长的伤口。虽说伤得不深,鲜血却还是很快浸透了四周的衣物。

    “一点皮肉伤而已,不劳你操心!”

    男孩心中暗道自己晦气,没好气地应了两句便又奋力想要起身。谁知面前的少女却是不由分说便抬手按住了他,又“唰”地一声从自己的裙摆上扯下一片布料,当场替其包扎起伤口来:

    “快别乱动,否则人家可不高兴帮你啦。说起来,你还是我在这山中遇上的第一个人呢。若非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恐怕也不会独自一人来这的吧——”

    姑娘的一番话,令少年人忽然一怔,竟停止了挣扎。布料接触到肌肤的瞬间,伤口上的疼痛也登时减轻了不少——那料子同之前对方给野兔包扎时用的一模一样,绣着好看而繁复的花纹,还带着些许女孩身上的温度。其似乎对止血颇有奇效,刚刚绑好,血便已经不流了。

    “我叫甯月,大家平日里都唤我月儿。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听姑娘如是问道,鼻间却满是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体香,更无意中瞥到了其领口下若隐若现的秀美锁骨与白净皮肤。他身体微微一颤,根本顾不及应声,刚刚消退的红晕便再次自耳根迅速蔓延回了脸上,不好意思地重又低下了脑袋。

    “伤处很疼吗?”

    “疼我也能忍!”

    “啧啧啧,既是疼,又何必要忍嘛!”

    女孩说着,任性地用自己的双手托住了男孩的两颊,奋力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此举却令少年愈发觉得窘迫起来,将头用力一甩,自女孩的手掌里躲了开去:“我可好几天都没洗脸了,就不怕弄脏了你的手?”

    “又不打紧的,我也许多天没洗脸呢!更何况你脸上并不脏呀,瞧我的手不还是干干净净的。”少女说着将一双白净纤细的手举起在对方面前,顿了一顿,“喂,人家刚刚问你的名字呐,难道——你们这里的人都是没有名字的?”

    少年猎户忙摇起了头,却仍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只是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句:“我叫——我叫将炎,将军的将,光炎的炎。”

    少女重复着他的名姓,故意拉长了声:“将——炎——果然是个奇怪的名字,颇有些难记。倒是你说起话来挺有趣,结结巴巴的,不如今后就叫你小结巴算了。”

    “谁结巴了?我这是——我这是——”

    “哎呀,如今既然知道了彼此的名字,你我从今往后便可以朋友相称了吧?”姑娘只是嬉笑着拍了拍男孩的脑袋。

    “嘁,世上哪有抢走朋友吃食的道理……”

    将炎将脖子一缩,小声咕哝了一句,却并未对朋友二字提出反对——他在这山间住了许多日子,如今还是头一回遇上自己的同龄人,心中难免想要同对方多说上几句话。

    “原来你本是想吃这只兔子的啊!山里便没有别的食物了么?”

    “你问那么多干嘛?”

    “毕竟也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生灵啊,本姑娘今天就替你做主,放了放了!”

    甯月丝毫不许少年猎户再作辩解,便已自说自话地将手里的野兔朝地上一放,口中念念有词道,“小兔子,你快些回家去吧。这次可千万藏好了,当心再给人捉了去!”

    片刻前还乖乖蜷在其怀中的野兔似乎听懂了人话,四足甫一落地便呲溜钻回草甸里去,立马不见了踪影。

    历经一番折腾,却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猎物被当着自己的面给放跑了,将炎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肚子里也“咕咕”作响,发起了抗议:

    “哪有你这样的。我可是个猎户,不打猎的话,莫非要靠吃野果子过活么?”

    “吃野果难道便不成?”甯月忽闪着那对青蓝色的大眼睛问。

    “现如今刚刚开春,花儿都没有几朵,又从哪里生出来的野果子可以吃?”

    将炎也不知对方究竟是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耐着性子解释道。听他如是说,面前的红发少女却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竟拍着巴掌惊叹起来:

    “果真是要等春上才会有花啊,书里写的一点没错!”

    少年人暗自在心中猜测——不知面前这姑娘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出来踏青郊游偶然间路经此地的,于是反问起对方来:

    “这座山没有几天几夜可走不进来。你若连这些也不知道,一路上都靠吃什么过活的?”

    “海藻、蜂蜜、竹笋、蘑菇,陆上能吃的东西可比海中多得多呢。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爬树去摸几枚鸟蛋来烤。”

    女孩说着两眼一转笑了起来,鼻梁上的皮肤微微皱起,俏皮可爱。

    如此,不善言辞的孤僻男孩同率性无邪的天真女孩,便以这样一种颇为难忘的方式相遇了。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将炎每每想起二人初见时的此番情景,一个怀抱野兔,满头红发的姑娘便会如同昨日所见一般,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无比鲜活,无比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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