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的背脊没有鳞片,它和人类的皮肤一样光滑,司暮雪用手摸了摸,藏在鲸皮下的厚重脂肪给予了她柔软的回馈。寻常鲸类的表面常有瘆人的藤壶聚落,但这头巨鲸的体表却无比干净,它是大海的君王,藤壶这样低劣的生命无法在它表面生根。
巨鲸墨蓝色的身躯沉在海水里,宽大而厚重的鳍像是一望无际的地面,哪怕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它,司暮雪依旧感到震撼,这等体型的生物根本不像是天造地设而成的,能形容它的词唯有‘神明’。
这又是梦的哪一出呀?
司暮雪在鲸背上坐起,身子酸疼异常。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穿梭过多少梦境了,虚虚实实接踵而来,她的精神被不断冲击,已脆弱到了极点。
“睡得怎么样?”林守溪问。
这个问题对司暮雪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刚刚几个梦很吵,这个还不错。”司暮雪说。
“这不是梦。”林守溪道。
“这句话我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司暮雪冷嘲热讽:“骗人能不能有点新意?”
“看来你还没清醒。”林守溪说。
“你才不清醒!”司暮雪露出羞怒之色,她四肢疲软,神情却是自信:“经历了这么多梦,我早已识破了真幻之别,堪悟了本我之秘,纵你千变万化,也再欺不了我的眼。”
“……”
林守溪见她神采飞扬,也懒得与她辩论什么。
“这是在哪里?”司暮雪环顾四周。
林守溪给她讲述了先前发生的事。
他一路追杀识潮之神,识潮之神在深洋中遁逃,为了躲避林守溪的追杀,它一度使出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手段,若非林守溪的法则领域也是精神类的‘荒谬’,这识潮邪神极有可能逃出生天。
最后,识潮之神将自己的身躯拆解,化作数十万种软体生物,兵分十万路逃亡,他识破了识潮之神的伪装,去追其中的藏有真身的半条乌贼。
在海洋中,识潮之神逃窜的速度快到匪夷所思,它的目的也很明确,逃入海床的裂隙,逃回另一個世界!眼看这识潮之神就要拼尽全力逃出生天,深海中,突然浮现出庞然巨物,巨物大口一张,将识潮之神连同巨量的海水一同吞了进去。
“那东西就是这头鲸,它没有攻击我,相反,它还发出呜咽似的鸣叫,邀请我去到它的背上,它……好像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林守溪解释完毕。
司暮雪听这些事,仙颜之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编的还算具体,看来是下苦功夫了,只是你说的未免太离奇了些吧。”司暮雪轻轻说。
这尊险些毁灭了神山文明的狞恶邪神,竟落了个葬身鱼腹的下场?她才不信。
林守溪也不管她信不信。
巨鲸在大海上高速游曳,三角形的浪纹波及数十里远,海风迎面吹来,将她的绸衣吹的翻涌不休,上面的凶萌灰熊好像活过来了一样。她早已习惯林守溪异样的审视,也不觉羞耻,反而高高挺起胸脯,指了指上面的熊刺绣,问:“怎么样?这个熊是不是很好看?这可是江南大家的彩绣哦,惟妙惟肖,价值千金。”
“……”
林守溪觉得,还是得让她清醒过来,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来打我。”
“什么?”
司暮雪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喃喃道:“这梦怎么越来越荒诞了?”
“不敢吗?”林守溪问。
“你找死。”
司暮雪冷哼一声,身躯如狐一般低伏,她猛地窜出,脚步虚浮却灵动依旧。
她一拳递出。
林守溪竖起手臂,格住了这一拳,将其拂开,司暮雪顺势鞭腿,修长浑圆的玉腿扫向林守溪的侧脸,林守溪身子一矮,避过了这一记鞭腿。司暮雪的攻势越来越猛烈,可这风雷般的进攻都被林守溪一招一式地避开了,她用尽全力,甚至沾不到对方的衣袂,不仅如此,对方还如有预知般挡在她发力的关节之前,令她的进攻胎死腹中。
整整三十招,司暮雪的进攻毫无成效,她恼羞成怒,挥舞乱拳,林守溪也没惯着,直接将她反剪双手,摁倒在地。
“这一百年,你也没什么长进啊,口口声声要打败我,这样懈怠怎么行?”林守溪问。
“伱放开我!”司暮雪挣扎不停。
“还是不信吗?”林守溪问:“除我之外,应该也没有别人这么了解你的招式了吧?”
司暮雪这才明白,他让她出招,只是为了自证身份。
司暮雪被压在地上,婀娜的身躯因为喘息而起伏不停,她缄默不言,林守溪以为她冷静下来了,谁知他等来的,却是这位前任赞佩神女更大的爆发。
她怒啸一声,雪白的狐尾如云漫起,飞快缠上了林守溪的手臂,她浑身发劲,不仅挣脱了林守溪的束缚,还钳住了他的肩膀,放将他压按在地上。她如血的长发柔柔垂落,暗红色的瞳孔中透着钉子般的凶光。
“你还想骗我,还想骗我……你骗了我这么多次,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每一个梦境里你都想骗我,想利用我,你才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鬼啊,你是比识潮邪神更大的鬼!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嗯,你还想反抗吗?你若敢多动一下,我就炸开我的本命狐尾,与你同归于尽!”
她的长发、眼眸与唇都很红,像是要被情绪点燃,熊熊燃烧。
林守溪本想再将她制服,可当他听到她炸本命狐尾时,不得不停住。他有能力让她瞬间失去意识,可是这没有意义,她若无法清醒,下次醒来之后依旧会与他胡闹。
林守溪思虑之时,司暮雪已骑压在了他的身上,她像是一只捕猎得逞的狐狸,伏低腰肢,与他胸膛相贴,她死死地盯着林守溪的眼眸,一点点贴近,咬牙切齿道:“我要让你现出原形!”
她的声音透着刻骨的恨意。
林守溪本以为他们之间的深仇大恨早已消弭,死城的不朽道果之赠,长安的道别,真国的重逢……他们纵不亲密也至少称得上是朋友,时至今日,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血海深仇从未消弭,它始终藏在记忆的深处,等待着被唤醒。
不知为何,他竟感到一丝刺痛。
正在这时。
有清清凉凉之物印上了他的嘴唇,不等他回神,他的唇已被狠狠地咬住。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吻。甜津津的凉意里,有咸涩之物渗了出来,像是血,它与这个香吻缱绻,令它浓烈得宛若烙印。
司暮雪起身,手指平平地抹过嘴唇,鲜血洇染之下,她的唇红的香艳。
她眼眸中哪还有恨意,只有奸计得逞的狡黠微笑。
“你在骗我?”林守溪后知后觉。
“没有呀。”司暮雪坐在他的身上,笑得妩媚如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呀,我很清醒,清醒到早已识破了真幻之别,堪悟了本我之秘呢,是你自己不相信的。哎,一百年了,你怎么还是这样笨啊,看来当年你和道门楼主能逃过我的追杀,只是天命眷顾罢了。”
“下去。”林守溪语气一沉。
“就不。”司暮雪露出任性之色,她坐在林守溪的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道:“别用这种发号施令的语气,你真以为你是我主人吗?”
司暮雪的耀武扬威未能持续太久。
很快,她就被林守溪反攻倒算,压倒在了身下,狠厉的抽打随之而来,这位魅惑众生的得仙楼主此刻只穿着一件可爱的小熊绸衣,赤裸的修长玉腿吃痛踢动着,她身材本就娇小,看上去就像是父亲在惩罚犯错的女儿。
她纡尊降贵软语哀求,林守溪才放过了她。
司暮雪屈腿坐在地上,面颊泛红,却也没什么悔改之色。
“至于这样恼羞成怒吗?亲你一下你又不吃亏。”司暮雪很是委屈。
先前,她濒死之时曾经想过,如果能再活一次,她要更勇敢,更放肆……就从现在开始好了。
“对了,就你一个人来吗?没把你的三宫六院一同搬来?”司暮雪问。
“小禾与慕师靖先去昆仑了。”林守溪回答。
“小禾,慕师靖……你们一同出来了啊,恭喜,我还当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司暮雪说。
“那你伤心过吗?”林守溪问。
“我不会为你伤心。”司暮雪坐在鲸背上,仰望着幽静的星辰,道:“但如果你们真的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少了几个有趣的人,以前与你们经历的那些趣事,再回想时也只剩下惆怅了,我可不喜欢这样。”
“嗯。”
“哎,梦里的你为了哄骗我,关怀与照顾可是无微不至的,你怎么这么冷冰冰的,难道……你是怕主母们误会?”司暮雪盯着他。
“时间还早,你还可以再睡一觉。”林守溪说。
“不要。”
司暮雪摇了摇头。
风拨开了夜空的云,月光水一般淋透了她的身躯,神女婀娜的曲线毕露无疑。林守溪看到了月色下的司暮雪,他像是来到了风雨之夜的古庙,青灯古佛之侧,清艳的女妖正对月微笑,这个笑容带着危险,却又如此动人魂魄。
司暮雪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好看吗?”
她伸出手指,分不清是在指这件绸衣还是在指着自己。
林守溪答非所问:“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呀?”
司暮雪隐隐猜到了他要问什么,讥笑道:“你不会是误会什么了吧?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你问出来可就是自取其辱了哦。”
林守溪平静地看着她。
云重新遮住了月亮。
他的瞳孔失去了光泽,嘴唇失去了血色,整个身躯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
“你在地心看到了什么?”林守溪木讷地问。
……
这句话勾起了司暮雪本能的恐惧,她瞳孔骤缩,如遇天敌般后退数丈。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司暮雪颤声。
云不知听了谁的差遣,又从月前拨开,林守溪面部的线条被月色一映,重归柔和,他的双眸亦透着狡黠的笑:“你不是很清醒吗?”
司暮雪愣在原地,片刻后,她才愠怒道:
“好呀,你竟敢吓我?”
“扯平了。”林守溪笑了笑。
“谁要和你扯平。”
司暮雪恼羞成怒,扑了上去,可她哪里是林守溪的对手,主动出击的结果无异于自取其辱。
不久之后,她又躺回了鲸背上,绝美仙颜写满了挫败。
“它要去哪里啊?”司暮雪问。
“看方向,应是北溟极地。”林守溪说。
“这么长的时间,我们……”
“今夜月色不错,若觉无聊,可以看月。”
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
司暮雪顺着他的话语抬首,目光飘然飞往夜穹,月亮挂在那里。
月色清皎,尘世如眠。
她悠悠凝望了许久。
“我还是更喜欢太阳些。”司暮雪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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