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雾消散,日照昏黄。
书房内,读书声整日不歇,及至夜幕将要落下时,雪檐下,门才缓缓打开。
光照进书房内,宫语倾斜着玉腿坐在地上,正披着素色的新衣,淡橘色的光照进来,将她剔透的玉腿照得明艳,仙子腿儿稍屈,几次想站起来,却是提不上力气,最后,换上了崭新白裳的林守溪对她递出了手。
宫语闪过一抹羞色,她抿紧嘴唇,一手拢着胸前的素衣,另一只手不情不愿地递了过去。
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不许笑。”
宫语淡咬红唇,嗓音清冷。
稍许。
素白衣裙的宫语迈着小巧的脚步,走入了长廊里,西边太阳正在缓缓垂落,天空苍紫一片,这位娇慵丽人就静静地倚栏立雪,远看夕阳坠落。
光退如潮水,她沾染霞色的雪肌重新变成了奶白之色,被白纱朦胧成轻飘飘的影,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
林守溪从身后抱住了她。
宫语清冷的仙靥上才褪的霞红再度泛起。
“规矩点。”宫语轻声说。
“小语不愧是楚楚的师父,说的话都如出一辙呢。”林守溪淡笑。
“……”
宫语目露忧色,她与楚映婵是真正意义上的师徒,她对楚映婵颇为严厉,楚映婵对她也是又敬又畏,若有一日,她们这对要共眠,光是想想,她便觉头疼……算了,若真有那一日,真正羞耻的也该是楚妙。
“是么。”宫语定了定神,秀靥轻转,犹豫着问:“映婵她……厉害么?”
“小语是怕被你徒弟比下去么?”林守溪笑着问。
“荒唐。”宫语冷冷摇首。
“百闻不如一见,小语以后就知道了。”林守溪顿了顿。
宫语秀眉蹙起,幽幽不语。
林守溪修成虚白鼎火之后,自信万分,人神境的宫语尚不是他对手,更遑论其他人,虽还未与小禾交锋过,但小禾这等娇小柔弱的丫头,想来也非一合之敌。
夜幕降临,灯笼亮起,照亮了周遭的白雪。
慕师靖正在庭院里,将那对师徒没喝完的酒开封偷饮,醉意阑珊时被宫语逮了个正着。
“又在喝酒?”宫语淡淡问。
“没有!”慕师靖手忙脚乱地去抹唇角。
“你忘了今天有什么事了?”宫语问。
“今天?”慕师靖一呆。
宫语摇了摇头,心想这是哪里收的傻徒弟,淡声道:“既然想喝,你就继续喝吧,最好喝个烂醉如泥。”
“真的没喝哎。”慕师靖知道,说谎讲究一个坚持到底,她一本正经道:“师靖在帮你们收拾酒瓶子呢。”
宫语盯着她。
慕师靖低头,忸怩不语。
林守溪笑了笑,走到少女身边,非但没揭穿,还说:“我来帮你。”
慕师靖一愣,有些不太习惯。
“我去沐浴。”
宫语仙眸微怨,她转过身,裙摆迤过雪面,向着房内走去。
灯光亮起,雾气缭绕,纸窗上仙影窈窕而舞。
慕师靖与林守溪在昏暗的庭院里,一同收拾着碗碗罐罐,慕师靖馋虫未解,说了句‘帮我瞒着’后,端起剩下的酒就饮,可她酒量不佳,半壶之后脸颊就红了。
“我来帮你毁尸灭迹。”林守溪接过酒壶,一饮而尽。
“谁准你喝的。”慕师靖羞恼。
“你还想要回去吗?”林守溪问。
“就要。”
慕师靖借着酒劲,二话不说压了上去,直接咬住少年被酒水湿润的唇,不仅如此,她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直接一路推着林守溪,将他按在了窗户上。
才将身躯浸入水中的宫语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动静,脸板了起来,却也无可奈何,只是咬着牙,低声喊了句:“孽徒。”
沐浴本为了静心。
宫语却是心烦意乱。
待到她更衣出门时,林守溪与慕师靖已将庭院收拾好了。
慕师靖说要回房补妆,临走之时,那封写着她名字的婚书不慎遗落在了雪地里,林守溪将其拾起,喊了慕师靖的名字,慕师靖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走回房中。
林守溪将其重新收回怀中。
血红的婚书炽热滚烫。
慕师靖也去沐浴更衣了,回来时,她换上了当初死城追杀他时的那身雪白道裙,冬末的寒风一过,道袍丝绦便迎风拂雾,美若仙境。
她想起来要做甚么了。
今日是真正的上元节,上元节,天下宗派齐聚长安,作为道门圣女的她,依照惯例,将在万人簇拥之下,于奢华的高台之上,为众生献舞。
之前经历了太多太多事,以至于慕师靖早已忘了这茬。
门外,一辆马车徐徐驰来。
三人远比马车更快,但与黄衣君王的战斗结束之后,他们疲于赶路,便由着马车慢悠悠地驶上官道,驶入深深的夜色里。
“我有些困。”
上了车后,宫语如是说。
林守溪还未作出回应,宫语已侧身躺在他的腿上,慕师靖被迫挤到车厢的角落,她努着嘴,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有些不悦。
可窗外皆是密密麻麻的山石树林,它们像是散开的墨,看久了也觉得倦怠。
忽地,少女的面颊像是被啄了一下。
她轻轻别过头,见林守溪正襟危坐,似闭目养神,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慕师靖也浅浅笑了起来。
车颠簸了许久。
长安城雄踞在夜色里,高耸的城墙将满城灯火蓄成了通明的湖泊。
“小语,醒醒。”林守溪想将膝上的仙子唤醒。
宫语不醒。
林守溪喊了数声,依旧无果,直至师祖山地动山摇后,宫语才缓缓睁开眸子,微怨道:“知道了,别吵了,而且……”
她看了眼窗外,将白纱幂篱戴在头顶,顿了顿,声音重归淡漠:“之后,请叫我师祖。”
林守溪一愣,看向了慕师靖。
慕师靖的神情也冷了下来,她抱剑在怀,道:“叫我小姐。”
……
那盏巨大无比的花灯虽已燃过,上元节却是照旧,来的时候,他们就看到有人背着竹篓,将浸油的纸点上火,洒在路上,铺成一连串的美丽灯影。
长安城热闹非凡。
慕师靖看着两侧的灯火,不由想起了虚无历史中的遭劫毁灭的空城,恍如隔世。
皇城摆着酒宴。
八大宗门的掌门皆应邀至此。
代表道门出面的竟是贺瑶琴,她坐镇代掌门之位,正与其余七位的掌门争执不休,将大好佳宴的气氛搅得剑拔弩张。
七位掌门力劝道门放权。
关于死城发生的恐怖灾难,掌门们早已耳闻,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整座城池覆灭的场景却是触目惊心,许多人推测,消失已久的道门门主已死在了这场惊天动地的灾难里。
今日道门出席盛宴,门主没有露面,更证实了许多人的猜测。
贺瑶琴虽也很强,可掌门们同气连枝,一致相逼,贺瑶琴也无可奈何。
这些掌门都很急切。
原因无他,只是近日,所有人都发现,自己的功力急剧衰退了,他们不可能知晓宫盈的事,只以为修道一事只是昙花一现,如今,苍天要将这一切收回,如今帝位空虚,宫廷内斗不休,国师不知所踪,他们若无法将权力攫取,等到修为尽退后,注定会被清算。
当上神仙之后,他们绝不可能再回到江湖草莽的生活中去了,草莽的潇洒从来只存在于评书里。
吵得正焦灼时,贺瑶琴却是主动噤声。
众人以为她服软,谁料贺瑶琴直接从最前面的位置上立起,躬下身子,对着远方一礼,直接退到了弟子的队伍中去。
人们望向她行礼的方向,瞬间心惊胆战。
似冰雪自九天泻下。
幂篱遮颜的仙子从远处走来,她白纱道裙,怀抱拂尘,淡漠疏离,如月宫中的雪莲花,哪怕已至此间,依旧让人觉得遥远。
林守溪
“你们在争执什么呢?”
宫语停步,四下扫视,眸光所及之处,无人敢语。
最终,还是峨眉派的女子先起身行礼:“见过门主大人。”
其余人回过神来,也一同开口,声音整齐,似在高呼万岁。
……
宫语落座之后,人们的视线便落在了慕师靖与林守溪身上。
绝美的少女与少年分坐两侧,像是一对金童玉女。
世人不见慕师靖久矣,近日终于得见,那些天花乱坠的词藻与她的真容相比皆黯然失色,慕师靖之清艳美丽绝非人间所有,也唯有林守溪与她坐一起,才会给人以相得益彰之感。
至于道门门主……
所有人都很好奇,这朦胧轻纱下的真容该是何等倾国倾城,只可惜,他们一生也无法得见。
昔日宿敌已归于同门,但道门门主这样的仙子,想必是要孤独清寂一生的吧……
人们这样想着,也为林守溪感到惋惜。
林守溪这样的天才,却是时运不济,作为魔门传人的他,竟要拜入道门,一生屈居于道门门主的威严之下,何等压抑,何等耻辱?
别看他表面还算风光平静,私底下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林守溪能察觉到众人异样的目光,他并未说什么,只是悄悄笑笑。
“又在动什么歪脑筋了?”慕师靖问。
“你又偷看我?”林守溪问。
“谁偷看你了,你的坏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慕师靖淡淡道。
“多谢慕姑娘关心了。”林守溪置若罔闻,只笑着说。
“谁关心你了,少自作多情。”慕师靖虽知他是故意这么说话的,可恼意还是涌了上来。
宫语坐在他们中间,感受着少年少女们唇语与目光的争锋,只是淡笑,心想这世上,果然只有冤家才聚头。
乐声忽然响起。
慕师靖也不与林守溪争执,她披上了彩裙,定着九凤镂金冠,徐徐走上奢华的高台,夜空中烟火似锦,慕师靖轻盈地舞动时,灵秀的身姿压过了满空繁华。
此时此刻,哪怕夜空中有天狗食月的异景,世人恐怕也挪不开半寸目光。
一舞倾长安。
林守溪极少见到这样的慕师靖,他也聚心会神的看着,某刻,隔着绰约迷离的灯火,慕师靖回眸一眼,刹那间,泱泱的人群一下子成了无关紧要的剪影,满天烟火下,只剩他们隔空对望,将时间一同凝固。
……
烟花绚丽。
一直到慕师靖提着裙摆徐徐走回林守溪面前,少年才后知后觉地回神,从她惊世的舞姿中回神。
“好看吗?”慕师靖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好看是好看……”林守溪犹豫。
“你又想说什么?”慕师靖警觉。
“我只是在想,难怪你至今只有浑金境,之前楚楚说你一直在练习琴棋书画歌舞,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不假。”林守溪笑着说。
“浑金境……”
慕师靖想到这个就来气,她也觉得,浑金境这种境界,根本配不上她的身份,遥想当年白蛇村初醒,她睁眼便是玄紫,如今两年过去,她这样的绝世天才竟只破了一境……
“你懂什么?我这是全才。”慕师靖冷冷道:“你再敢多嘴,下次我觉醒时,将师尊与你一起揍……哎!”
宫语徐徐地收回了板栗。
慕师靖香腮微鼓,压低了脑袋,不敢再大声密谋。
宴会将要结束时。
宫语忽地起身,端起酒盏,说:“那日武当山上,诸位齐至,共襄武林盛会,谁料有妖女搅局,使得宴会中断,扫兴而归。今日,我想再摆一擂台,不知各位掌门可愿应战?”
掌门们面面相觑,许久,武当山的掌门才从席上走出。
宫语瞥了他一眼,指了指林守溪,说:“他还不值得我出手,你来替我去战吧。”
林守溪领命。
他起身走到了场中央,看着各派掌门,平静道:“你们一同来吧。”
当日围剿的道门的掌门皆已被惩处,新任的掌门们血气方刚,他们虽知林守溪不凡,可被这样当众挑衅,还是被激怒了。
“得罪了。”
掌门们一同出手。
皇城里,林守溪以一敌七,不等弟子们看清楚他的武功动作,七人便已惨败,剑断得满地都是。
林守溪回到宫语身边。
宫语徐徐抬眸,却是极不满意,冷漠道:“还是欠缺火候。”
林守溪没有反驳。
弟子们听了,皆瞠目结舌,心想林守溪已强大至此,却还是无法得到道门门主的认可,那这位仙子该是何等可怖?这哪里是人,分明是九天神女下凡主宰人间吧。
“走吧,与他们比试无甚意趣,让为师来教教你,何为真正的武功。”宫语徐徐转身。
“是,师尊。”林守溪毕恭毕敬。
七位掌门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跪在地上,恭送这位武林当之无愧的魁首离去。
灯火繁华的夜色里,宫语成了一抹虚无缥缈的剪影。
“这位林公子的武功已臻至化境,为何门主依旧不满?”有人轻声问。
“呵,这哪里是真的不满?”有人胸有成竹地回答:“林守溪本是魔门传人,初入道门,门主定是要好好拷打他一番,让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
“原来如此……”
世人猜测纷纭。
唯有慕师靖知道,师尊稍后又要遭殃了。
果然,才进入一条清幽无人的小巷,这位世人眼中凛然不可侵犯的九天神女便被推按在了墙上。
走出小巷,宫语重归清冷,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慕师靖脸皮薄,却是替她一片羞红。
宫语有所察觉,她揉了揉慕师靖的发,说:“这是为师帮你挑选的夫君,既是为师选的,自要帮徒儿验验货的不是?”
“……”慕师靖红唇微抿,道:“那可真是有劳师尊了。”
“为徒弟操劳是应该的。”宫语理直气壮。
“好了,去看灯吧。”慕师靖低着头,快步离开。
河水载着无数花灯飘远,将水影照成一片斑斓。
慕师靖与林守溪也一同放了灯。
“你写了什么愿望?”林守溪问。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慕师靖神秘兮兮地,她拉起林守溪的手,说:“走,陪本小姐去逛街。”
街道上人群拥挤,车水马龙。
三人以法术稍稍易了形容,携手来到繁华街道上,在一个又一个摊头上停停走走。
慕师靖买了三个面具,她将英武狰狞的修罗夜叉面具覆在脸上,又将妖媚的狐狸面具给了师尊,最后,他把一个猪头面具递给了林守溪。
“买都买了,你就收下吧。”慕师靖语重心长地对林守溪说。
林守溪倒也不拒绝,将猪头面具带上,慕师靖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师尊怎么不戴?”慕师靖看向宫语。
“有只真狐狸盯着我们呢,我哪里好意思扮假的呢?”宫语淡淡道。
慕师靖一愣。
她抬首望去。
远处,一座灯火辉煌的楼挺立在夜色里。
那是青楼,是当初与司暮雪交战的地方,青楼的顶端,一位黑袍少女正翘着双腿坐在屋顶,望着当空凉月。她的黑袍显然没有裹好,不慎将软白的尾巴露了出来,与瓦片上的白雪融为一色。
见他们望去,黑袍神女也收回了目光,与他们遥遥招手。
接着,神女又如灵狐一样消失不见。
慕师靖并未在意过多。
她停在了一个卖平安扣的摊头上。
“姑娘要刻什么字?”摊主问她。
这倒是难住了慕师靖,她正苦思冥想着,却见林守溪遥遥地望着皇城,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呢?”慕师靖扯了扯他的衣袖。
“我去趟皇宫,马上回来。”林守溪说。
“马上就是放灯的时候了,你这个时候走……”慕师靖想要责备。
“让他去吧。”宫语却说。
……
深宫无人之处,摆放着一副未下完的棋盘。
棋盘边坐着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在林守溪的印象里,他从未如此苍老过。
林守溪坐到他的对面,陪他下完了这一残局。
许久。
老人缓缓抬首,看向他。
“怎么还在这里?”林仇义问。
“养伤。”林守溪回答。
“早些回神守山吧,你是新任山主,离山太久不好,之后你要好好修行,你是我的弟子,是下一任的山主,莫让长老们看轻了。”林仇义缓缓说。
林守溪颔首,“我会的。”
“那就好。”林仇义说。
师徒二人沉默良久。
“长安城今夜如何?”林仇义最后问。
“长安太平无事。”林守溪回答。
林仇义静默良久,他头垂落了数次,像是昏昏欲睡,在合眼之前,他只轻声说了句:“那就好。”
夹在他指间的棋子落到了地上。
林守溪将它拾起,放在棋盘上,摆正。
千灯升上夜空。
长安依旧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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