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语童年坎坷,大道之行却是顺遂异常,自修真以来,未尝遭逢敌手,风头最劲之时,天下的仙子神女皆自觉地摘去头衔,以本名自称。彼时的神女榜上,前十永远只有九个名额,因为宫语是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一。
如今的祖师山斩邪司首席也是女子,道术高绝,当年傲得不可一世,有天下第一美人兼高手之称,曾说时以娆与叶清斋空有道骨而无道心,至于不曾一败的宫语也是名不副实。她只是碍于身份,无法对晚辈出手罢了。
次日,宫语登门拜访,谷中一战之后,她再不敢以天下第一美人高手自居。
除了境界霸道,宫语仙颜亦举世无双,当年,她是世人心中最完美的冰山仙子,是神山最纯白的雪,某次天下道会,宫语怀抱拂尘,身着素净道裙下山讲道之时,万人空巷,三山修士不远万里而来,只为远远一瞥,她的身段曲线挺翘得不像话,可世人见了,却似独对满川寒雪,心中清凉,不敢生出半点亵渎之意。
举世无敌数百年,宫语想不傲也难。
被她击败过的仙子甚至无法想象她落败时的样子。
她也无法想象。
所以,在近日之前,宫语从未想过,她有一天,竟会栽在亲手抱回家养大的小徒弟的手里。
先前,慕师靖莽撞地将门推开之际,她虽吃了一惊,却浑然不惧,她知道慕师靖是喜欢林守溪的,可那又如何,按理来说,她来得这么早,三百年前就已与师父结识,如今让楚映婵捷足先登,吃干抹净,她已有些不甘,难不成还要将到手的师父拱手让与你这逆徒?况且,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像师父这样好的东西,本就该拿出来分享,小禾这丫头都大度起来了,你这小逆徒又傲娇个什么劲呢?
百年等待只为此夜,宫语虽数度脱力跪伏,仙眸翻白,却依仗境界恢复,至今兴致盎然,不愿与师父抽离分毫,所以慕师靖撞进来后,她是想佯怒将其轰走的。
谁想……
“你这逆徒想要做什么?”
宫语盯着她苍白的眼眸,心头一凛,知道这是神祇降临时独有的状态,哪怕是她也绝非对手。
慕师靖起床的时候,原本只觉头晕目眩,仿佛吃了假药,但当她推开门,见到那一幕时,却仿佛私宝被夺,上涌的血气与神性一道冲破了身躯的禁锢,将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点燃。
“师尊不是喜欢读书吗?徒儿今日闲来无事,恰可陪师父好好品鉴品鉴。”慕师靖唇语清冷。
林守溪想去阻拦,却被慕师靖一掌隔住,直接推按到了墙壁上,动弹不得,风水轮流转,这位不可一世的仙子此刻浑身酥软,何来抵抗神明之力?曼妙娇躯顷刻间已被慕师靖推伏案上,若只是鞭笞倒也还好,慕师靖却给了她一支笔,一张纸,让她一边挨打,一边在纸上抄写‘正’字,笔画不可有半点偏差。
“哪有你这样羞辱师父的?”宫语咬牙不依。
“我小时候练字时,师尊不就这般对我的吗?徒儿可是记忆犹新哦。”慕师靖淡笑。
宫语将唇咬红,向林守溪投去求助的目光,林守溪却被法术封了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语被小妖女欺负。
宫语被缓调慢教一夜,本就极为敏感,此刻羞意更甚,几乎一触即溃,连书了十余个正字之后,她已被慕师靖清冷严肃的气势镇住,仿佛她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徒儿。
“写得不错嘛,是不是正字太简单了呀?”慕师靖一笔一划端详。
“不……不是的……”宫语难得柔弱。
“哦,那师尊想徒儿放过你吗?”慕师靖继续问。
“嗯……”
“师尊这是服气了?”慕师靖歪着脑袋问。
“是,为师知错……”宫语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
“是么……”
慕师靖打了个响指,一道不可捉摸的光流飘过,宫语红唇未动,心声却是毫无征兆地响起:
‘哼,服气个什么,我看你这孽徒可以维持神性多久,我暂且服软,拖到你神性解除,让你瞧瞧,何为真正的严惩。’
当初神玺里,宫盈曾用一模一样的手段对付过她,如今她觉醒神性,对这份力量也信手拈来。
“师父抢徒儿的人,还想严惩徒儿?”慕师靖问。
“……”宫语愣住了,“我,我没有……”
‘什么抢?那本就是为师的人,你这死丫头,平日里推三阻四,现在又想鸠占鹊巢,真是可恶。’
“鸠占鹊巢?”慕师靖侧耳聆听心声。
“你……”宫语也不装了,道:“你要打要罚尽管来就是,我看你能罚多久!”
“好呀。”
慕师靖答应,问:“师父刚刚想怎么严惩我来着,说来听听?”
宫语心道不妙,却是无法压抑自己的心声,只能任其本能地流泻而出,慕师靖细细聆听,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赞叹了句‘师尊懂得真多’之后,便去取桌面上的红烛,将其点燃,端在手中。
慕师靖俯首看她,眼眸中缅怀与欣慰之色稍纵即逝。
“住手!”
正当此时,林守溪却是大喝一声,他强行睁开了慕师靖的封印,几步到她身后,要将她抱住。
林守溪能冲破封印,得益于他的鼎火,他的玄紫鼎火得了人神境之元阴,一夜之间势如破竹,直接越阶,攀至虚白之色!他隐隐觉得,虚白不是尽头,只是当初编纂此书的人境界太低,未能参悟更玄妙之境。
熊熊鼎火贯透不朽道躯,束缚也应声而解。
慕师靖显然没料到这一变数,惊愕之色在她眸中一闪即逝,她稍稍抬指,语气冰冷:“不准过来。”
但她的指令第一次失效了。
她的身躯会抗拒一切,唯独不会抗拒他的拥抱。
“嗯哼——”
慕师靖的身躯陡然被抱紧,修长的天鹅颈随之仰起,嘤咛一声后,少女的身躯绵软了下去,竟一下子无比乖巧,仿佛是回到了最初摇篮里的婴儿。
林守溪见她不挣扎,将少女幽香的玉体抱得更紧。
慕师靖眼中的苍白之色淡然褪去。
少女微微回神。
神性降临之时,她虽然不是被完全夺舍,但性情的确会不受控制地妖化,走向极端,变成一头小魔女,这用林守溪的话来说就是……回归本性。
“好了,师靖,别闹了。”林守溪轻声道。
慕师靖轻声呓语,恍恍惚惚回神。
她感知着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又凝视了一会儿手中的蜡烛。
“这是……发生了什么?”慕师靖痴痴地问。
也没等到宫语发怒,红烛油先行淌落,触及慕师靖的手指,慕师靖呀出了一声,无处安放的手乱颤着,“呀,烫烫烫——”
林守溪叹了口气,帮她接过蜡烛,插回了烛台上。
慕师靖也识趣。
她一边剥着粘在玉手上的烛片,一边低着头,等待师尊发落。
“师尊……徒儿不是故意的,我,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嘛……”慕师靖鼓着香腮,说。
“是么?”宫语也分不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慕师靖将脑袋压得更低,她说:“我知道师尊现在一肚子火气,但……真的不怨我呀,我下次肯定会控制住的……”
“火气足不足不知道,你师尊一肚子墨水倒是真的。”林守溪插嘴道。
宫语瞪了他一眼,林守溪笑着闭嘴。
“下次?你还敢有下次?”宫语冷冷地问。
慕师靖吐了吐小舌头,表示自己真的很无辜,当然,她也知道,今天又在劫难逃了……
宫语也没急着动武,而是问:“你想与为师抢人,对吗?”
“抢人?”慕师靖秀靥一红,连忙摆手,道:“我会稀罕他?师尊你这样想可真是对徒儿的污蔑。”
林守溪摇了摇头,也懒得揭穿,任她傲娇下去。
“真的?”宫语问。
“当……当然。”慕师靖没什么底气,却秉持了一贯的嘴硬。
“这样啊……”
宫语将白裘披在肩上,徐徐地屈下身子,竟意外地没有惩罚她,她柔声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为师主动退让一步,我们也算是扯平了,今后师父不责你,你也莫来打搅师父,好么?”
慕师靖难得听到师尊这般温柔地说话,心想真没料到自己竟有一天能活出被师尊拉拢的价值,很是感动,她夙愿已经满足,也不贪婪,连连点头,接受了师尊的招安。
宫语微笑颔首。
一旁的林守溪见到了宫语狐狸般的笑,却是为慕师靖捏了把汗。
“那……徒儿可以走了吗?”慕师靖小心翼翼问。
宫语点了点头,却是抓住她的衣袖,又问:“你是真的不喜欢我师父吗?”
“不喜欢……”慕师靖咬定青山不放松。
“这样啊,看来是为师误会了……”
宫语回忆往事,道:“在你小的时候,你还有一封婚书,是给林守溪的,你如若不喜,交还给我便是,那婚书还未写名字,为师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倒也合适。”
“啊?”慕师靖呆住。
“怎么了?徒儿有什么为难之处吗?”宫语问。
“唔……”
慕师靖被宫语盯着,心神不宁,“这个……就不必了吧?”
“师靖是还有牵挂吗?”宫语一语中的。
慕师靖瘪了瘪唇,瞥了林守溪一眼,说:“婚书不在我这。”
宫语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又回看慕师靖,问:“你确定?”
慕师靖面颊通红,心神早已乱了,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又放出豪言壮语:“我就是用萝卜也不用你这根花心萝卜。”
林守溪终于明白,这丫头为什么会被宫语从小打到大了,这要是他的弟子,恐怕只会被教训得更厉害。
林守溪当然不会因为她的任性而交出珍贵的婚书,他打算逗逗慕师靖时,宫语却难以察觉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他心中一动,犹豫之后,却真的将婚书取出,当着慕师靖的面交到了宫语的手里。
慕师靖瞪大眼睛,欲言又止。
“谢了。”
宫语展开婚书,不紧不慢地读了一遍,随后研磨提笔,开始在上面写字。
慕师靖不断给林守溪使眼色,示意他去阻止,林守溪却熟视无睹。
慕师靖终于忍无可忍,喊了句‘不要’后豁然起身,去抢夺婚书,抢夺的过程比她想象中顺利得多,她伸手一捞,就将婚书夺了过来,护在了怀中。
宫语与林守溪看着她。
空气微微凝固,慕师靖目光闪躲,不知如何解释方才的冲动,连忙捂着脑袋假装头疼,“啊……好晕呀,我,我在做什么呀……”
“好了。”
宫语揉开了她的手,说:“展开看看吧。”
慕师靖与宫语立在一起,气势先输了一截,她定了定神,依言展开了婚书,却是愣住。
上面写的哪是师尊的姓名,分明是‘慕师靖’三字,字迹纤细隽秀,师字清逸,靖字端庄,纤笔之秀丽,一如少女娓娓垂落的墨染长发。
慕师靖木然。
“这下小师靖名正言顺了哦。”宫语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凑过去,胸脯与少女纤瘦的粉背相贴。
慕师靖却像是触及了电,她下意识抬首,恰好对上了林守溪的微笑,少女面颊更红,无地自容,她仓促地说了句‘谁稀罕呀’后,将婚书攥紧,飞快跑了过去,猛地将门甩上。
砰——
她跑到长廊拐角,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娇喘不止,婚书像是指尖的火,将她灼得发疼。
寒风吹上面颊,令她稍稍清醒。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师尊本就知道一切的,她一边逗她,一边又要成全她。
“哎,我又在嘴犟个什么呀。”
慕师靖露出了懊恼的神色,她敲了敲脑袋,像是在对体内的另一个意志说:“都怪你都怪你,你每次都这么冲动,我的成事有余败事不足的优良品德都让你给毁了,这让我以后怎么见师尊呀……”
慕师靖将婚书贴在胸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告诫自己,以后千万要冷静行事。
至于林守溪与师尊的事……
对于师尊,她已决定破罐子破摔,倒没什么心理负担,只是以后要怎么和小禾与楚楚开口呢,小禾妹妹要是再发怒,自己承受得住嘛……哎,想想就很头疼。
不过……
“师尊的手感也太好了。”慕师靖揉着自己的掌心,终于找到了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同时。
房间里。
宫语正走到窗边,将帘子拉上。
光从竹窗那头透进来,落在她半遮半掩的玉躯上,留下了光暗分明的影,她轻轻转过头,媚眼如丝,巧笑着问:“你若想去追你的小媳妇,去追就是了,徒儿独守空闺,半点不介意的。”
“先让师靖一个人静静吧。”林守溪说。
宫语笑了笑,说:“这丫头也真是吓人,这种事要是多来几次,为师的颜面可就被扫尽了。”
“让你过去这么欺负师靖,这下遭报应了?”林守溪淡淡一哂。
“还敢嘲笑我?”宫语秀眉一拧,道:“若再让这丫头这样无法无天下去,以后小禾与映婵恐怕要与为师趴成一排让她报复呢。”
林守溪闻言,想到她所描述的场景,却是一时失神。
宫语淡哼一声,她落紧帘子,款款走回,她身段高挑,比例完美的玉腿自也美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她脚步轻错,腰臀随之轻轻款摆,风韵动人。
林守溪仅是一眼,目光便再挪不开。
“师父……”
宫语微笑着开口,“时候还早,师父还要继续教导徒儿一番吗?”
“小语可真好学。”林守溪说。
“依我看,师父比小语更好学呢。”宫语曲翘的睫羽颤个不停。
……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神墙上白雪皑皑一片。
神女们立在高墙上,驻足远眺。
墙外,污浊遍野,黑气熏天,放眼望去,满地皆是眼球与断肢,它们被冰雪冻住,没有及时化为脓水,看上去似还保留着几分弹性,令人作呕。
弥天大雾已经消散。
识潮之神不见了踪影,祂的大部分身躯都留在了这片古战场上,堆积成了比神墙更高的尸山,那枚臃肿硕大的头颅却不知去到了何方。
“那个青裙女子……到底是谁?”凌青芦寒声问。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女子身上有股熟稔的气息,仿佛在哪见过。
叶清斋不言。
她看着这触目惊心的死寂战场,若非亲眼所见,她根本无法想象,这一壮举是人类修士做出来的,当初与黑龙战时,神守山首座召唤祖师法身降临,其威力也远不及此吧……
这……是何等境界?
难道说,人神境上还有玄机?
“对了,陛下呢,陛下去哪里了?”哀伤神女环顾天地,神色急迫。
“陛下不会有事的。”
司暮烟显然知道更多内幕,她笃定道:“陛下身处彼岸,暮雪也身在彼岸,陛下本就天下无敌,再有暮雪护法,定会无恙归来。”
“暮雪……”
她们这才想起她的妹妹司暮雪,除了气质之外,这两位神女几乎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希望赞佩神女可以履行好她的职责。”苏和雪幽幽道。
“当然。”司暮烟笃定道:“很小的时候,我们就曾在一起立下誓言,一生敬重陛下,绝不背叛。”
众人无言。
凌青芦忽将目光移到时以娆身上。
见时以娆始终不说话,凌青芦心泛疑云:“时神女,你又怎么了?你近日所做之事,早已越过了忠诚的界线,等陛下回来,对你的问罪在所难免,希望你不要逃避。”
时以娆没有理会凌青芦。
并非不理,而是她真的没听见凌青芦在说什么。
冥冥之中,漆黑的罪戒神剑分泌丝线,不知不觉地缠裹住了她的道心。
神女紧闭樱唇。
亘古不变的冷漠眼眸里,一缕潋滟的、唯有情动时才会浮现的光芒一闪而过,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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