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守山巅。
苍碧之王这等曾掀起毁城灭国之灾的恶龙载着宫语离去,这更印证了她厄难之花的身份,皇帝传达给她们的任务没能完成,每一位神女都有责任,但罪魁祸首当数时以娆。
是她提出要先与道门楼主捉对厮杀一轮,以表对这位传奇仙子的尊重。
祖堂被毁,山尖被削,这座世人眼中的修道圣地如今触目惊心,时以娆立在沟壑纵横的废墟里,血迹斑斑的莲袍将这位淡漠至极的神女映得凄艳。
死寂般的沉默里,终于有人开口发问:“世人之猜测果非空穴来风,时以娆,你与她之间是真有私情吧?”
这是无比荒唐的言论,但没有人提出异议。
过去,世人常常喜欢争论道门楼主与时以娆谁更强大,今日之后,这一争论可以休矣,但除了境界高低的争论外,还有不少人在争论中争出了异样的情感,觉得时以娆与道门楼主这等至强大至清圣的神女应是天生一对,绝不可便宜任何男修士,这在某段时间俨然成了风潮,当时的神山邸报上,刊登了不少有关于她们的文章,那些文章里,时以娆与道门楼主或温馨甜蜜或相爱相杀甚至有写她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妹的,成了一时之热。
当然,这两位神女从未回应过什么,唯有尹檀偷偷透露过,师尊大人也曾看过几篇文章,对其中几篇时以娆拜她为师做那乖巧小娇徒的文章赞赏有加。
这本该只是笑谈,但时以娆今日的举动……
当然,发问者也只是气话,她希望时以娆可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叶清斋徐徐走来,残破的风披在她的身上,遮住了她晶莹到不真实的肌肤,她的冷傲已被洗尽,眉目间尽是惫意,“此次围杀,人人皆有失职,若清斋再严明谨慎些,也不至于将林守溪放到山上去……将来时姐姐若要受重罚,清斋相陪便是。”
这一战里,叶清斋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失败与耻辱。
她喜欢将他人的法术剥茧抽丝,裁剪为裙,变成笼罩她身躯的曼美衣裙,这是境界上碾压式的羞辱。尹檀年轻时候曾被她这般挑弄过,尹檀不服,出言讥讽,还被她以代其师责罚的名义拎起来揍了一顿,她至今都记得尹檀当时说的话:
“别以为你将自己脱个清光就是清斋,就是超然世外了,你将傲视天下道术,将别人的一切道法洗去锋芒,炼为衣裙,你知道此举是什么吗?是饕餮啊,是荤素不忌来者不拒的饕餮,是罪戒中的饕餮!你戒断了食欲,却没有戒断野心,罪戒神剑塞进你嘴巴里的,是你对强大的野望!你已被这柄罪戒神剑影响,只是你不自知罢了……总有一天,你会被自己吃干净。”
说来可笑,当时她觉得尹檀这番话只是可笑的诡论,现在她被尹檀精心准备的法器给钳制了之后,反倒开始认真思考起她说过的话了……被击败后才开始想对方说的对不对,某种意义上说,这算不算是对强者的迷信,是追求强大的欲望呢?
叶清斋觉得自己不再清澈。
这些年,她是将身体当作法器来炼的,她炼成了举世唯一的‘冰肌玉骨’,炼成了纯净无瑕的冰玉之身,可道法无法炼心,太久的独处让她与尘世割裂,反而生出了厌弃凡尘的傲慢。
今日,她的道心反而更进一步。
“好了,今日,我们已经足够丢人现眼了,不若想想办法,如何亡羊补牢,为陛下再尽一些心力。”丰收神女轻叹,她仙靥低垂,长发也成了银色。
亡羊补牢……
她们又能弥补什么呢,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将宫语的徒弟们抓为人质,逼迫她从荒外回来,这实在是小人之举,哪怕她们一心效忠于皇帝,也没有立刻行动。
沉默之中,天地忽然一亮。
像是日出在一瞬间发生,圣壤殿与神守山之间的荒原明亮如昼,所有人都齐齐向着南边望去,那里,无穷无尽的尘沙碎屑在爆炸中伴随着火光升上天空,遮天蔽日,巨大明亮的光柱在中心处发着炽热的光芒,相隔千万里依旧能清晰看见,尘暴与光浪像是海潮,以不可阻挡的姿态将世界吞没,神女们迎光而立,显得无比渺小。
她们知道,那是黑龙与陛下最后的倾力一击。
这是神与神的决战,决战的中心处,元素紊乱,法则崩解,仿佛一切退回至混沌初开,炽热的烈焰足以在一瞬间熔化钢铁。
尹檀也见到了这一幕。
“神明究竟是怎样的造物,真是超越想象边界的厉害啊。”尹檀的紫衣被骤然刮大的风吹得翻飞,她感慨于神明的强大,却没有像寻常凡人一样顶礼膜拜,而是说:“这要是能抓一头来做研究该有多好啊。”
说到这里,尹檀回过头去,对身后跟着的人说:“你们千万不要忘记本师姐今日之恩,今后谁要是侥幸成神了,一定要主动过来给师姐当试验品呀。”
小禾和楚映婵跟在她的身后,不仅是她们,行雨与楚妙也来了,行雨是要养伤,楚妙则是来为女儿保驾护航,白祝则趴在楚妙的怀里睡大觉,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听了师姐这话,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楚妙解释道:“你师姐就是这样,她与大部分修真者不同,并不太在乎内在的修炼,她认为,人可以通过研究、改造、创造外物来抵达神明降生的彼岸,看到世界最终极的真相。”
尹檀骄傲地点头,她说,她做了很多了不得的东西,虽然她现在只是个人神境初境的小姑娘,但要是能将她放在西疆的造物搬来,定能打得七神女怀疑自我。
她现在没办法给众人展示那些毁天灭地的创造,便给她们展示了一些小玩意。
只见尹檀打了个响指。
她的头顶上,自左而右徐徐浮现出了四个铁画银钩的金色大字:百年名师。
“这原本是我想为师父准备的见面礼,不承想她跑得这么快……只能下次见面再给她咯。”尹檀遗憾地说。
“……”
小禾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
“怎么了,小师妹,对姐姐的创造有何不满?”尹檀注意到她们神情的异样。
“没有,我觉得师尊一定会喜欢的。”小禾尽力忍住了笑,诚挚地说。
“我倒是觉得差点火候。”楚妙说。
“差哪里?”尹檀问。
“只有字未免也太单调了,小檀儿不若为她再加段慷慨激昂的乐曲?”楚妙笑着问。
尹檀眼前一亮,竖起大拇指:“小妙不愧是师父的好姐妹。”
还是楚映婵最心系师尊,她张了张口,又被楚妙一眼瞪了回去。
唯有行雨心不在焉的,她望着那通天之光亮起的方向,忧心忡忡。
她与自己的父王并没有什么感情,自她出生以来,她从未和父王说过一句话,在她眼中,父王只是一个古老而威严的符号,许多时候,她甚至都不确定它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但它终于是她的父王。
“好了,小行雨别担心了,会没事的。”小禾揉了揉她的龙角,说。
“嗯,我父王一定会赢的。”行雨握紧拳头。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若放在过去,定会被视为妖魔,但此刻,没人反驳她,唯有尹檀一脸惊喜:“你是说……那头大黑龙是你的父亲?”
“……”
行雨见尹檀一脸狂热,不由瑟瑟发抖:“额……你想干嘛……”
小禾与楚楚看着师姐一追一跑的师姐和行雨,纷纷感慨,觉得师姐真是妙人。
“对了,小禾,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楚映婵冷不丁地问。
“什么话?”小禾一懵。
“就是你说,林守溪娶再多老婆也没关系啊。”楚映婵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
小禾的耳根子一下通红,她下意识想要屏蔽掉楚映婵的声音,可她这才想起,她已没有声之灵根的能力了。
“别在这说呀。”小禾嗫嚅道。
“小禾妹妹又害羞了?”楚映婵眨了眨眼。
小禾香腮微鼓,心想楚楚姐姐真是表里不一,不说话时像个最温柔的仙子,一说话就暴露出了她狐媚的本质。
“才没有。”小禾摸了摸滚烫的脸颊,说:“我说过的话,我定然是认的。”
“那……”楚映婵语调微微拖长。
“但那是遗言呀,一般来说,遗言都是死掉之后才有用的。”小禾理直气壮地说。
楚映婵听了,却是掩唇轻笑。
“你笑什么?”小禾问。
“你还是少与慕师靖一同玩吧,这嘴硬都是一脉相承的。”楚映婵说。
小禾哼了一声,本想问一句‘难道楚姐姐的小嘴很软吗’,但看着她清媚的笑,她默默吞回了这句话,免得自取其辱。
正说这话,那边的光像是浪潮,第二浪转瞬腾起,以更高的声势席卷而来,分外耀眼。
如此三波之后,光浪在一声遥远而沉雄的龙吟声中平歇了下来。
行雨心中一动,她隐约从那声龙吟中听到了桀骜的意味。
父王……这是赢了吗?
行雨不敢确定。
天地重新黯了下来。
黑云还未散去,紫色的雷电不停闪烁。
无人知道那一场太古神战的结局如何,她们也只是静静地驻足凝望,试图从黑暗中窥见什么。
这场黑夜太过漫长,所有人都受够了煎熬,期盼着大日东升,将世界重新点亮。
“走吧,接下来的事,与我们没关系了。”尹檀说。
少女们点点头,跟上了师姐的脚步。
忽然,小禾意识到了什么,环顾四周,问:“对了,小语那丫头去哪了?”
“是了,小语呢?”楚映婵也惊,道:“她今年不过八岁,要是落到那些人手中……”
“小语?小语是谁?”尹檀问。
“小语是林守溪的徒弟。”楚妙说。
“呦,我们这师德败坏的宗门都传到第三代了啊。”尹檀惊喜道。
楚妙拍了拍小禾与女儿的肩膀,柔声道:“不必担心,小语我已经托了人照顾了,他们会将小语照顾好的。”
“娘亲托了谁照顾呀?”楚映婵好奇地问。
……
苍碧之王的背脊宛若山岳,宫语跪坐在背脊上向东方远眺,天空中没有了遮蔽的云,璀璨的星光一览无遗,最东处的天空呈现着半透明的深蓝之色,那是破晓的征兆。
慕师靖则在林守溪的怀里睡着了。
她被揍了一顿之后,觉得这是她一生最大的耻辱,也是道门一生最大的耻辱,她本是坚决疏远林守溪的,但她一路奔波而来,实在是太累了,她原本趴在脊骨上睡觉,林守溪觉得不安全,便将她抱入了怀中,慕师靖中途醒过一次,她悄悄睁开眼,唇动了动,却是没说什么,很快又闭上,假装从未醒过。
林守溪与她依旧穿着婚服、婚裙,他们只要不说话,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一对天作之合的恩爱夫妻。
林守溪也很累,但他没有一丁点睡意。
他时不时去看宫语的侧影,从她绝艳的姿影中寻找着小语的模样,他一遍遍地回想着与师祖发生的故事,当初师祖拔出鬼狱刺,从流光溢彩的门中破出之时,他原本觉得,他与她之间短暂的亲密就此终结了,从此以后,铁一般的规矩与伦理会横在中间,让他们落回彼此应有的位置中去。
但他没想到,那只是开始而已。
宫语带着他拜访名门,为他指点武艺锻打体魄时的潇洒与强大,宫语被封修为,被他背着一路南逃时的柔弱与平静,还有雨夜破庙的种种,他至今记得她被他抱在怀中时的柔腴之感,那时她正发着烧,所有的冷傲都烧成了滚烫……
他也记得,在客栈的夜里,他临窗眺望夜色时,宫语总会在后面偷偷看他的背影,眼神复杂。
直至今日,他才后知后觉地读懂了这些。
当初小禾听他收了一个八岁的徒弟时还很不信任,说你这徒弟说是八岁,到时候真去看了,该不会又是个腰细腿长的姐姐吧?
林守溪当时还言之凿凿地在小禾面前发过誓……
不得不说,小禾的洞见力比他要强得多。
“师父在想什么呢?”宫语转过头,微笑着问。
“没,没有。”林守溪局促地移开了视线。
跪坐在脊骨上的宫语却是偏转了些身子,双手轻轻撑在龙骨上,小猫般轻盈地爬到了林守溪的身边,如水的眼眸凑近,盯住了他。
林守溪每每被盯住,心跳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
“师父是不是还不相信我就是小语呀?”宫语问。
“没有,我相信了的。”林守溪轻声说。
“那师父在想什么呢?是还有问题想问徒儿吗?”宫语继续问。
林守溪想了想,问:“之前你说,你猜测我是你师父的转世,那之后你是怎么想的?如果我真的是转世,你会怎么做呢?”
“还能怎么想呢,当然是好好将你拉扯长大呀。”宫语说:“就像当年你对我那样。”
“没有别的想法吗?”林守溪问。
“师父还希望徒儿有什么想法呢,徒儿都可以有的。”宫语笑盈盈道。
“那……”
林守溪不敢去看她,继续问:“那夜我无意间看到你拿尺子打自己……嗯,你经常这样做吗?”
“犯错的时候会。”宫语说:“自从当年师父这般教我之后,三百年来,徒儿常常以此自惩,以此自省。不仅如此,徒儿还想,师父这教育的方法这么好,一定要发扬光大,于是我挑战天下仙子神女,将她们也如是打了一顿呢,当初的时以娆就……”
“好了,别说了。”林守溪忙打断了她。
“嗯。”宫语乖巧地点点头,红唇微动,以妖狐魅惑书生的语气说:“以后有师父在身边,徒儿就不需要自惩了呢,师父可不必手下留情哦,以后,师父想怎么惩罚徒弟都可以的。”
“小语,你……你好好说话。”林守溪听着这惊心动魄的语调,呼吸不免急促了些。
“没办法,小语从小就没了爹娘,也少了师父的管教,说话不太好听,师父若真的不想听徒儿说话,就将徒儿的唇封住好了。”宫语说。
“怎么封?”林守溪问。
问完之后,他就后悔了。
宫语无视了他怀中的慕师靖,直接给他示范了起来。
已不是第一次交吻了,先前,宫语的唇是滚烫炽热的,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但此刻星月遥远,天地寂寥,宫语轻描淡写的吻透出了几分凉薄之意,这是亲密无间的举动,却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这种冷并非清寒,反倒更令人迷醉。
林守溪看着她微蹙的眉与半闭的眸,竟有种是自己在侵犯道门良家仙子的错觉。
视线向下,宫语裁剪得体的衣裳随着她跪趴的动作而紧绷,衣裳间的拥玉堆雪似要裂衣而出,他不敢细看,忙闭上了眼。
宫语看着他紧闭的眼眸,勾起了一丝淡笑。
慕师靖已经醒了,她埋在林守溪的怀里,静静地听着上方唇舌相接时的细响,也不知道该不该睁开眼,只是在心中幽幽埋怨这对师徒的不知廉耻,没羞没臊。
正吻着,林守溪忽然觉得,师祖的唇儿变小了,他心头一惊,睁开眼,却见小语正在对他微笑,他忙不迭要将她推开,无奈他境界不足,被小语轻而易举地按在了龙骨上。
“师父,你逃不掉的哦,别忘了,师父和我还有一个十六岁的约战呢。”
小语嘻嘻地笑了笑,有板有眼道:“师父说过的,只要小语能赢,任何要求你都必须满足……哎,师父不会想赖账吧?”
“没有,没有想赖,只是……”
林守溪想了想,问:“只是,能不能换个年龄?”
宫语是十六岁的仙人境,是云空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仙人境,林守溪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跨境打赢仙人,更何况,他十六岁的时候只有玄紫境……
如今看来,当初他信心满满的约战,竟是自掘坟墓了。
“师父就乖乖地接受小语吧。”小语调皮地眨眼,倾身压来。
正当此时,苍碧之王忽然大幅度地颤抖。
众人一惊,以为是苍碧之王受袭,纷纷向周围望去。
天空中连只飞鸟都没有,哪来什么东西袭击他们?
可苍碧之王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很快,它维持不住平衡,从高空直接摔下,摔到了下方的雪原里。
半空中,宫语及时抱着林守溪与慕师靖掠下,平稳落地。
三花猫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苍碧之王落地之后,摔的七荤八素的三花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雪堆里爬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宫语问。
三花猫用爪子挠了挠头,说:“本尊也不知道哎……反正就是飞不动了。”
苍碧之王坠落野外,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怕,本尊有办法修它!”三花猫振作精神。
“什么办法?”大家一齐问。
“本尊当初驾驶它,靠的是愿力,所以说,只要有足够的愿力,我就可以继续驱驰它了!”三花猫自信满满地呼吁:“随本尊一同去帮人实现愿望,积攒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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