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岭外,凄风楚雨吹袭不休,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铁青色的大江之下暗流涌动,泥沙翻滚,寒冷刺骨的水流里,林守溪死死箍着宫语的腰背,宫语也凭借着本能,八爪鱼般紧紧缠绕着他,方才闪电劈落,林守溪虽觉醒剑经,弹开了大部分的电流,但依旧有漏网之电钻入女子身躯,令她体内如蛇走蚁窜,又痛又酥,险些直接昏厥过去。
寒冷、闭塞、黑暗……这些感觉像是毒刺一样扎着宫语的身躯,她的身体冷得没有一点温度,体内的血液更是要冻结了一样。
她咬着牙,脑袋死死地贴着林守溪的心口,隐约间,宫语嗅到了一丝血腥味,它来自林守溪伤势未复的身躯,她本能地寻到他伤口的位置,啄住,以舌尖轻轻舔舐血液。血液流入身体,竟如刚猛热烈的阳光,体内的阴寒如虫蛇避走。
宫语酒量不好,但爱饮酒,她觉得,林守溪的血胜过了一切的佳酿,她压抑着吮吸的欲望,可体内不断来袭的寒冷却像是魔咒,不断地催促着她,当她身体抵达极限时,她不得不寻找伤口,小猫饮水般舔舐。
当初被镇守传承反噬之时,林守溪体内的血液几乎被雷与火蒸干,此刻这点失血对他而言当然算不得什么,他全力运转剑经,辅以辟水诀,在江底横冲直撞,截断暗流,撞碎礁岩,一往无前。
但他也能明显感受到,师祖的状态极差,她寻找着伤口,自锁骨附近慢慢向下摸索,已一点点滑过小腹,继续向下,林守溪心头一凛,连忙将她重新抱正,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主动划条口子给她喝。
江流中,除了礁石还有大型的鱼群、蛟龙等危险的生物,它们喜欢在这种日子出没,仿佛是去觐见云端上行云布雨的龙王,林守溪剑未离手,为随时可能发生的恶战做准备。
他像是潜在水下的扁舟,就这样一路逐浪而行,大约半个时辰后,林守溪的真气也即将用尽,同时,水的流速明显减缓,他屏气凝神,继续向前游曳,忽地碰到了一张大网。
林守溪心头一惊,心想他们的埋伏已布置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没有贸然破网,而是来到岸边,扎出水面,四下张望情况。
虚惊一场。
这是一片湖泊,湖泊周围环绕着渔村,远处的水面停泊着许多渔舟,星星点点。
原来是渔民的网。
林守溪仰起头,看着天空,灰白一片的天空依旧落着雨,劫后的风雨拍打面颊,温柔得像是抚摸。
他抱着宫语,来到了岸上。
宫语已昏迷了过去,她雪白的衣袍蓄满了水和泥沙,灌铅似的重,手更是冷得如同冰雕,仿佛怎么也无法焐热,林守溪寻了块石头将她放下,脱下了她外罩的白袍,将水拧干后披回她的身上。
雨还在不停地下,他也没有余力去烘干衣裳了,连忙抄着她的腿弯抱着,寻避水之处。
四野尽是密林,道路泥泞,光线昏暗,林守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狂奔着,十月的寒风吹过来,浑身湿透的宫语哪怕已然昏迷,依旧忍不住打了個寒颤。
飞奔的途中,林守溪运转洛书功法,吸纳真气,再将仅有的一点精纯真气送入师祖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她似有好转的迹象,张开红唇,似说了什么。
林守溪听不清,他寻了一棵大树,躲在苔藓湿滑的树下,暂避风雨,他俯下身子,凑近了宫语的唇,想听她在说什么。*
“热……好热……”宫语张开晶莹的红唇,声音低若呻吟。
林守溪心头一震,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分明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她怎么会喊热?
林守溪注视着她苍白的脸颊,发现她脸颊上的确泛着些不和谐的红晕,他撩开了宫语黏在面颊上的湿发,抚摸上她的额头,发现她的额头竟真的滚烫,不仅如此,她面颊上除了雨水,还冒着些虚汗。
她生病了。
这一刻,林守溪心脏抽紧,他虽然知道师祖被封了修为,但在他的心里,师祖始终是那个立在山巅,一拳就能打得满天雨幕倒卷的大仙子,过去,他根本无法将风寒这样的病症与她联系在一起。
更可怕的是,此刻师祖浑身冰冷,身体虚弱,根本不耐风寒,这场病甚至有可能夺走她的生命!
“热……好热……水,给我水……咳咳……”
宫语垂着睫羽,眼眸似被雨水黏住了,难以睁开,她只这样不断地低吟着,说着‘好热,好热’,一边说着,她的手臂也抬了起来,开始撕扯自己的衣裳。
她的外裳本就是披上的,没有拢紧,内衬则紧紧地覆在肌肤上,薄薄的布料蓄着水,半透明一样,轻轻一下就能剥开,更何况撕扯。林守溪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搂在怀里,竭力给她输送真气,但宫语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依旧不断喊热。
林守溪知道,现在必须要让她的身体暖和起来,但现在没有热水也没有干燥的热毯,怎么……
林守溪猛地想起一物,连忙去怀中摸索,很快,那个瓷瓶被摸了出来,瓷瓶的塞子密封性很好,里面的丹药没有潮湿变质,他连忙倒出两粒,给师祖服下。
这丹药竟真的起了效果,药力发挥作用之后,她的烧虽远未退去,但身体却不再如先前那样冷得吓人了。
不得不说,这丹药真是林守溪炼制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了,当初不过是炼了十多颗,但没想到这么耐用,断断续续吃了一年多也没吃完。
“撑住啊……”
林守溪再将她抱起,奔入大雨中,寻找落脚之处。
终于,在山路上弯绕了一阵,他看到了对面岩石上飞翘而出的檐角,纵身跃上后,林守溪惊喜地发现,这里竟立着一座破庙。
大雨中的破庙总伴随着诸多鬼怪传说出现,阴气森森,很是瘆人,但现在的林守溪哪里会想这些,此刻的破庙在他眼中无异于琼楼玉宇。
推门而入。
庙不大,里面没人,柱础前供奉着一个没见过的神像,神像是人形的,长得还算和善,神像久无人扫,周围布满了灰尘蛛网,庙的地面上则堆着不少干草木头,但都已受潮,最难得的是,这座庙并不漏雨。
林守溪连忙关上门,随手捡了根木头拴上。
寒风被挡在了外面,周围一下安静许多,林守溪将师祖放在地上,低下头,凝视了一会儿她的脸,她的容颜极美,哪怕是天地孕育,也该是天地最杰出的作品之一,但与过去不同的是,她脸上的傲色已被雨水冲走,取而代之的是柔弱,她的面颊像易碎的瓷,她的红唇像将凋的花,透着惊心动魄的死亡之美。
林守溪知道,若再拖下去,这种死亡很可能变成真实,他必须让她赶紧暖和起来。
这身衣裳浸着雨水,湿冷无比,不可再穿,林守溪将她抱起,褪去外罩的白袍,扯开腰侧的系绳,拆解内裳,宫语没有任何挣扎,唇间只剩下哀哀的轻哼,很快,素白潮湿的绫罗绸缎都堆在一旁,这位曾经人神境大圆满的道门绝世仙子躺在地上,寸缕不着,香肩上鬼狱刺的伤痕醒目刺眼。
接着,林守溪立刻翻开包裹,包裹里面是他们在朝骨镇购置的衣物,外面的衣物已被打湿,藏在最里面的毯子也受了些潮,但还算干燥,他忙将师祖的身躯抱起,用毯子将她满是冷水的身躯上上下下擦干。
宫语的容颜已是绝色,身躯之傲然妖冶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刻,她的肌肤被雨水浸得苍白,肌肤下的青络淡淡地浮现着,她的腿儿浑圆修长,腰背秀丽蜿蜒,脖颈则与锁骨一样纤细笔直,但林守溪一心焦急于师祖的安危,根本没有去看这些,非但没有,他还撩起师祖的满头青丝,遮掩一些,之后才褪去自己的衣裳,用身体帮她煨热。
宫语没有挣扎什么,喘息微弱,林守溪的手臂一上一下,分别在她锁骨与腰上横过,环抱着她,肌肤相贴。
雨势反复。
外面的雨声又大了起来,雨丝从墙壁上方的窗户口不断地吹进来,偶有闪电亮起,将整座庙照得明灭不定。
庙外狂风暴雨,雷电交错闪烁,庙内的师徒静静依偎,画面看似香艳,两人却都没有半点旖念。
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宫语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些温度。
林守溪的真气也恢复了不少,他用真气将毯子烘干,裹住了她的身躯,随后取来一根束带,系在腰间,将她的衣裳拢住。
林守溪穿上衣裳,将她换下来的衣物收拾起来,叠好,他已没有余力去将它们一件件烘干,姑且先一股脑收拾在包裹里。
宫语的烧还未退,额头下依旧像是埋着火炉一样,很烫,但她不再喊热,身体状况比方才好了不少。
此刻她躺在神像后方的墙壁上,闭着眼眸,靥白如纸,唇红似血,温暖的绒毯交襟搭着,望上去宽阔大气,俨然恢复了不少宗师般的冷傲气度。
林守溪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有性命之虞后,紧绷了许久的心弦才终于放松,他习惯性地将她抱住,紧抱了会儿后,他才猛地意识到不对劲,身体触电般与她分开,昏暗简陋的庙宇里,宫语雪白皎洁的身姿透着倾世之美,精神松懈后,先前发生的事猛地涌入脑海,将他冲得七荤八素,心颤不已。
“我也病了么……”林守溪摸了摸额头,咬住舌尖,强令自己清醒。
他抚平了涟漪无数的心境,坐在她的身边,一边观察着她的情况,一边闭目养神。
也不知小禾那边如何了……
……
黑虎岭,古镇,石桥。
贺瑶琴没有死。
当时,小禾在连杀四人之后拔出剑,走到她的面前,不知是她也已精疲力尽,还是对于随时可能到来的司暮雪有所忌惮,她最终没有选择动手,径直离去,独留贺瑶琴跪在这里,披头散发,眼神空洞地看着师弟们的尸体。
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她自作聪明的一念之差。
黏稠的鲜血在地面上散开,腥臭的气味十里八方都能闻到,她却像是失去了知觉,只浑浑噩噩地跪着。
闭上眼睛时,贺瑶琴隐隐约约听到了体内有另一个心跳声响起,那个心跳声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蛊。
当年娘亲在她体内种下的五彩蛊,终于要在十多年的蛰伏之后苏醒了吗?
据说,蛊会带着她的灵魂高飞,去觐见伟大的灰墓君主。
这个世界也能见到灰墓君主吗……
雨一直没有停。
许久之后,一双黑色小巧的靴子进入她的视线,在她面前停住。
司暮雪立在她的面前,面容冰冷,红发飘摇。
贺瑶琴低垂着头,睁大了眼睛,她宁可到来的是死亡,也不希望是师尊,倒不是纯粹出于惧怕,而是深深的内疚,这种内疚让她不敢抬头。
“谁准你自作聪明的?”司暮雪不再微笑,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厉:“你知不知道你到底葬送了什么?”
贺瑶琴跪在雨地上,沉沉地低着头,双肩颤抖。
“你给我说话!”司暮雪目光如刀。
贺瑶琴的唇不停地颤抖着,依旧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暮雪冷冰冰的注视仿佛要将她杀死、瓦解。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抬头,用极轻的声音说:“师尊……弟子,弟子错了……”
“错了?只是错了吗?”司暮雪更加严厉,声音锐如嘶啸,她凝视着贺瑶琴的眼睛,抬起手,一巴掌落下,狠狠地打在了她的面颊上。
啪!
这一巴掌甚至掀起了气浪,贺瑶琴惨叫一声,脑袋一斜间,红肿的脸颊上鲜红的掌印清晰可见。
不待贺瑶琴再说话,司暮雪举起了另一只手,刷地落下,又在她另一面脸颊上打了个巴掌,贺瑶琴漂亮的脸蛋都红肿了起来,隐隐透着血痕。
啪!啪!啪!
巴掌声在石桥边不断响起,贺瑶琴的脸颊一下子挨了数十下巴掌,她被打得翻倒在地,双颊红肿难辨,她的唇角也溢出了血丝,耳朵嗡嗡作响,若非她是修道者,此刻耳膜定早已裂了。
她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烧起来了,火辣辣的痛,碰都不敢去碰。她艰难地直起了倒在地上的身子,重新跪好,眼泪却是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强忍着哭声,身体却是颤个不断。
司暮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拔出剑,想要将这个犯了大错的弟子杀死,最终却没有动手。
贺瑶琴跪在地上,模糊的视线里,师尊的靴子消失不见。
她抬起头,看到了师尊离去的背影。
此刻,石桥镇后的许多房子里,被这惊天动地的声响吓怕的居民们终于鼓起勇气,陆续探出脑袋,打量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最终,他们的视线都聚焦在了贺瑶琴身上。
贺瑶琴跪在这里,失魂落魄。
她遥望司暮雪远去,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长街尽头时,她才动了动红肿的唇,用极轻的声音说:“你不是我师父。”
司暮雪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也不在乎。
她的当务之急只有一个,那就是将敌人一网打尽,免得再夜长梦多。
林守溪与道门门主早已跑远,再想寻找已十分艰难,但巫幼禾应该还没走多久,她离开之后,势必要去和林守溪会合,若是能找到巫幼禾的行踪,那就还有一线机会。
司暮雪这样盘算着。
但她又算错了。
在林守溪与小禾定好的计划里,黑虎岭一战后,他们并不会会合,不仅不会会合,他们走的路甚至都是相反的。
一直与司暮雪追逃,最终只会陷入绝境,所以小禾准备放手一搏。
她要去的地方是道门!
……
夜里。
宫语从昏迷中苏醒,脑袋依旧沉甸甸的。
她用力地睁开眼,回忆着昏迷前发生的事,却觉空白一片,她低下头,看着披在身上的雪白毯子,又看了看在身旁闭目小憩的少年,隐约明白了一些事。
她抬起头,摸了摸高烧未退的额头,心想,这就是生病么?
她已经三百多年没有体会过生病的滋味了。
高烧的不仅是额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很烫,烫得吓人,但这种烫似乎不是病症的烫,而是……宫语也说不清楚,她偶有过这样的感觉,却从未如此强烈,强烈到令她身躯颤抖,几欲燃烧。她并不知道自己吃下了丹药,只当是病,咬着唇,强自忍耐着。
宫语侧过头去,眯起迷离的眼眸,看向小寐的林守溪,凝视许久。
隐约间,她似听到了心底冰川碎裂发出的声音,她分不清这种声音是虚假的还是真实的,只是凭着本能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上了林守溪的发。
这稍稍的动静就让林守溪睁开了眼,他一惊,旋即看见师祖微红的眼眸,松了口气。
“你醒了?”他习惯性问了句废话。
“嗯。”宫语略显礼貌地作答。
“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还好。”
“嗯……师祖没事就好。”
“我没事。”
短暂而俗常的对话仓促开始,飞快结束,他们之间靠近的距离似也因之而远了。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林守溪低下头,不由想起先前疗伤的过程,脸颊微红,他别过头去,深吸口气,似想说些什么,缓解眼下的尴尬,而宫语同样恬淡地低着头,似也在想话。
忽然间,林守溪猛地将宫语抱住,身子一转,顷刻间缩到了神像后面,与一旁高高垒起的柴垛挨在一起。
宫语仙眸微缩,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本能地选择相信林守溪,没有挣扎也没有过问。
外面有马蹄声响起。
稍许,敲门声响起,未得到回应后,庙门被直接撞开,门外的人径直闯了进来。
林守溪凝神细辨,闯进来的是两人,似乎也是一男一女。
……
*(林守溪掌握了雷电法则,所以不怕雷劈,没有法力的读者朋友们下雨天千万不要躲在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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