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叔宗、李唐宾二人抵达玉华寺东厢禅房之时,大概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对这事,朱叔宗心情很复杂,既喜且忧。
其实他对西征不是很热衷。
做官做到他这种份上,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已经到顶了啊!女婿又是太子呼声最高的人选,现在该关心的是怎么安稳过渡到新君继位,而不是在现阶段寻求更多的功劳,那只会让朱家变得更为扎眼,更被人嫉恨。
如果仅仅就这也就罢了,还可以应付。但如果西征来个大败,再出点什么不忍言之事,国中可就要乱套了,朱氏与邵氏绑定得这么深,基本没可能摘出去,届时出现什么事都不奇怪。
他讨厌风险,非常讨厌。
李唐宾对此则持无所谓的态度。他现在就是个干饭人,天天在跟在圣人身边吃饭喝酒、饮茶扯淡,早就昏昏欲睡了,什么精神都打不起来。如果能多点乐子的话,他是不介意的,无论乐子出在哪个方向。
“陛下,南边那么多兵马,人吃马嚼的,我看着都烦心。让他们去打好了,打赢了抢点东西回来,打不赢回家种地。”李唐宾大大咧咧地说道。
“陛下,南诏素无信义可言。”朱叔宗说道。
大长和国继承了南诏大部分疆土和遗产,大夏很多人还是习惯称呼他们为南诏。
“无信义”这个词说得很到位了,邵树德也表示认可。
南诏这个国家,本身是唐与吐蕃争斗的产物。但建立之后,并不感恩,时而对唐称臣,时而对吐蕃称臣。玄宗朝征南诏,还招致惨败,损兵折将。
安史之乱后,南诏变本加厉,与吐蕃联合出兵,屡次袭扰剑南。
唐德宗大历年间,吐蕃、南诏联兵十万余进攻剑南,长安遣神策军四千、幽州藩镇兵五千南下救援,收复维、茂二州,并在大渡河之战击败联军,斩首千余级。吐蕃人因不适应剑南气候,疫死者众,遂退兵。
吐蕃崩溃后,方有所收敛,再度对唐称臣。
到了宣宗末、懿宗初,因成都方面减少南诏子弟入学名额,以及削减南诏入贡使团随行人员数量,南诏大怒,将唐告哀使(宣宗刚刚驾崩)置于外馆,礼遇甚薄。使者回长安后,懿宗亦怒,以南诏国主薨逝,并未遣使者入长安告哀,且新君(蒙世隆)名犯讳为由,拒绝册封世隆为“云南王”。
蒙世隆也不含糊,直接自立称帝,国号“大礼”,改元“建极”,并煽动黔中蛮獠叛乱,一路北上,攻破播州。于是,双方长达十余年的战争爆发,直到南诏国中男丁零落,名臣重将凋零,方才终止,再度称臣。
但到了僖宗年间,南诏使者又来了,要求不再称臣,只愿为“弟国”,唐为“兄国”,自然遭到驳斥。
等到黄巢攻破长安,唐廷失势,南诏就更是嚣张了,屡屡袭扰剑南、黔中,当地部落亦多投向南诏。不过南诏很快也发生了政变,边境一时间倒平静了下来。
朱叔宗将此娓娓道来,最后用一句话作了总结“得志便猖狂,宜讨之”。
“是该打。”李唐宾对这些不是很了解,听完也补充了一句。
邵树德不置可否,问道:“南诏离播州甚远,为何大军能直插城下?”
从地图上来看,播州其实在黔中道中部,南边、西边还有许多部落,南诏居然能通过这片形势复杂的地区,其中大有问题。
“陛下,昆明部落时而降唐,时而降南诏,并不可靠。”朱叔宗说道:“臣细思之,他们可能更倾向于南诏,毕竟都是乌蛮部落。”
“昆明部落遣使入朝没有?”邵树德有些记不清了,因为黔中南部有几十个羁縻州、大大小小几百个部落,他真记不得昆明部落的人有没有来。
“来了,又没全来。”朱叔宗答道:“陛下,若南诏北侵,昆明诸部必助纣为虐。”
邵树德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桌上的一幅地图。
魏王邵勉仁担任牂州刺史数年,镇压了不少当地的部落,并迁移大量河北军民定居各县。真算起来,牂州其实比西北面的播州更像正州,因为中原移民更多,蛮獠也更加顺服。
昆明部落在牂州、播州西南,其实是一股巨大的墙头草。一旦爆发战事,很可能第一时间倒戈。
“令朱延寿率龙虎军挺进牂、播二州。”
“令宁远军南下邕州。”
“令清海军南下交州。”
“广捷军西调黔州。”
“胜捷军左右厢留驻蜀中,金枪军留驻长沙,以为后援。”
邵树德看着地图,便下达完了命令。
朱叔宗、李唐宾二人连声应是。
邵树德却满脸不开心之色,道:“郑仁旻不来便罢,若敢来,朕扒了他的皮。”
说完后,又从地上捡起南诏使者呈递上来的国书,冷笑道:“唐玄宗舍得册封云南王,朕却不愿。”
“陛下圣明。”朱、李二人齐声说道。
邵树德瞪了他俩一眼,又问道:“唐僖宗幸蜀之时,南诏求娶公主,此事后来怎么样了?”
李唐宾假意皱眉苦思,其实啥也不知道。
朱叔宗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其时蒙世隆已薨,新君蒙隆舜继位。乾符六年,高骈以河东纷乱不休、黄巢流窜四方,国事艰难为由,上表请与南诏和亲,以消干戈。朝廷不许。南诏复遣使求亲,朝议纷争不休,又搁置了下来。”
邵树德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那会他刚从河东回绥州,挖空心思搞事,扩大地盘,倒没注意朝廷发生了这么多事。
“岭南西道节度使辛谠派幕僚徐云虔至南诏,南诏骠信(国主)隆舜厚遇之,并问其《春秋》大义。徐云虔回来后,但言隆舜贪图享受、奢靡无度,与女乐作伴,通宵达旦,非为良主。”
邵树德又点了点头,这其实是一次暗中的相亲,表明唐廷已经有点倾向同意和亲了,只不过蒙隆舜这个人看起来不太像样。
“僖宗本欲将皇妹安化长公主嫁过去,得云虔奏闻,遂以宗室女代之。中和元年,僖宗幸蜀,南诏送上大批聘礼,朝廷但推托。如此数年,直到僖宗返归长安,事情一直没落实。”
“光启元年(885),南诏派重臣前来长安催促。高骈上奏,言南诏使者为国中颇有名望之贤臣,可杀之。朝议许之,杀南诏迎亲使臣。南诏于是国势衰弱,国君大权旁落,渐渐沦为傀儡。十九年前,权臣郑买嗣杀隆舜,立傀儡新君。又五年,郑买嗣篡位,南诏灭亡。”
邵树德听了大笑不已,道:“高骈这人可真有意思。”
自己先率军收复安南,大破南诏,前后得歼灭了十几万南诏军队,威名赫赫。但在李国昌父子叛乱、黄巢流窜南方的时候,又力劝与南诏和亲,消弭战争威胁。
等到黄巢被灭,南诏派了重量级使臣来长安迎亲,又让朝廷杀了南诏使臣,因为这几个人对南诏太重要了,堪称国之柱石,正好杀了。
老实说,有点不讲武德,但确实很有效。南诏朝廷的平衡被打破了,给了太监和权臣架空皇帝的机会。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唐廷对南诏内部的情况真的非常了解,知道怎么做费效比最高。
“朕是不可能把女儿嫁过去的。先不谈郑仁旻此人如何,单就其国中局势而言,朕也不可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郑仁旻若不服,朕就与他打,又如何?”
说到这里,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道:“河陇诸仓,最早囤积的粮食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了,朕早已为西征做好了准备,结果来这么一出,岂有此理!”
朱叔宗、李唐宾二人也不知说什么好。郑仁旻这厮,可真是没眼色啊。如果圣人真下定决心暂缓西征,在南方开战的话,以南诏国中的形势来看,无论胜败如何,只要战事绵延下去,郑仁旻都吃不消。
有时候拼的,其实是消耗啊。
前唐懿宗朝的那场战事,持续十余年,南诏连种田的男丁都有些不足了,如今才过去三十余年,真的完全恢复了吗?
“就这样吧。南诏使者朕不杀,放他回去,事情讲清楚了,勿谓言之不预。”邵树德一拍案几,说道。
他的目光仍然盯在西域上面,显然这才是头等大事。
李唐宾、朱叔宗二人很快告退了,邵树德坐了下来,翻看案卷。
刘氏端来了一碗参茶。
邵树德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自己的生活习惯已经被悄悄改变了,偏偏这小姑娘做事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懒得管她了。邵树德一页页查看档籍资料。
粮食已经储备得差不多了,各色军资也满了八成以上,战马、役畜齐备,甚至还在多个地点准备了二十多万头牛羊作为行走的军粮补给。万事俱备,岂容轻易更改?
十月上旬,他率部返回了长安,结束了持续四个月之久的北巡。
而这个时候,天下各州士子也云集西京,准备明年春的科考。
三年才有一次科举,重要性不言而喻,没人敢轻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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