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艳阳高照。好吧,其实天气有些热了。
邵树德钓了一上午的鱼,在月理朵过来看他时,邵圣下意识遮住了鱼篓—里面空空如也。
「一大早的就搅得人不得清净,把鱼都吓跑了。」见月理朵嘴角勾起了一道弧度,邵树德生气地扔下鱼竿,说道。
他说的是落雁军这帮龟孙子在迎圣州搅得鸡飞狗跳的事情。
这支部队是特殊的,因为他们以回鹘述律部为主体,又夹杂了大量靺鞨、女真,与契丹人根本不是一回事。
呃,严格来说,回鹘述律部与契丹迭刺部联姻了好几代人,也算半个契丹了,且契丹八部也一直把他们当做契丹人。但很显然,在契丹整体势衰的情况下,述律部又有了灵活的标准,他们认为自己是回鹘人。
纷争的起因不是很清楚,大概是迎圣州的契丹人阴阳怪气了他们几句,回鹘人受不得激,就吵了起来。这一吵不要紧,女真人看到了机会,直接抄家伙就上了,双方打作一团,然后被军官、头人们带走,一上午抓了几百人。
邵树德心中的感觉很复杂。
阿保机是征讨过女真的,还俘获了不少人。靺鞨人、女真人对契丹人的观感很差,见面打起来也可以理解。
但同时,如果双方的这种恶感持续加深下去,对于辽东的稳定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就目前而言,情况可控。大夏朝廷是天然的仲裁者,契丹、女真有仇怨,那就有仇怨好了,只要在合适的范围内,由朝廷裁决,甚至还有利于统治。「陛下,各氏族头人们都到齐了。」月理朵将鱼竿捡了起来,说道。
「那就开始狩猎吧。」邵树德点了点头,举步走入营地。
「吾皇万岁!」各氏族酋豪百余人尽皆拜倒。
「起来吧。」邵树德双手虚扶,然后坐了下来,宣头人们一个个上前说话。
邵圣从来不白说话,陪他聊天的,一般都有赏赐。这不,简短的几句话,也就问问家庭情况,牛羊几何,日子过得怎么样,就能得几匹绢的赏赐。个别说话好听的,还能额外得几缗钱。
酋豪们也十分老实,礼数做得很足,拜完邵树德后,还再拜一些月理朵。
月理朵心中激动,尤其在看到一些以前对迭刺部不太友好的氏族头人,也低头哈腰的时候,更是陶醉无比。
阿保机做不到这一点,他真的做不到。
陈诚在一旁冷眼旁观。
述律平刚过三十岁在政治上还是有些嫩了。该避嫌的时候不避嫌,唉。
圣人看样子也只是把她当个玩物,根本没为她的未来考虑过。若真喜欢这个妇人,就该时时刻刻保护起来。
他又看了看那些酋豪们,心思复杂。有人还对契丹念念不忘,即便奚人、鞑靼人也是如此。有人看样子心思活络,眼见着迎圣州无主,便想自己来当这个世袭土官——郡王是不可能了,你又不是「黄金血脉」,凭什么?
当然更多的人则持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他们在观察,看看大夏朝廷到底准不准备花大力气维护这些草原羁縻州。
草原人自有草原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他们与中原格格不入,想要长期维持下去,只能羁縻统治。
在这一点上,汉、魏、晋、北朝乃至隋唐以来各个朝代的所作所为说明了一切。如果大夏朝廷觉得无力控制这片土地,在一两代人后撤守入关的话,那他们的投靠又有什么意义?
阿保机可还在北边窥伺哪!
还好,圣人很快给出了坚定的回答。
「阿保机遣人散布谣言,说朕平定辽东之后,便要下江南,征讨南方
诸镇,不复北顾。」接见完每一个头人后,邵树德也顾不得疲劳,振聋发聩地说道:「他低估了朕的决心,也高看了南方诸镇。」
「好教大伙知晓,福州王审知已决意入朝为官,献五州之地来降。杭州钱镠亦有意入朝。南方诸镇,平定已在顷刻间。
「朕就在北方,哪也不去。辽东平定了,还有草原。中原之丁壮可为我战士,南方之钱帛可为我资粮。辽东、草原、西域,哪个敢作乱,朕就和他会会,看看是他的脑袋硬,还是朕的斧钺锋利。」
「诸位原本有些想法,情有可原。但这次朕把话说明白了,若还三心二意,可就自取死路了。七圣州,朕一个都不会放弃,并且会传给子孙后代。言尽于此,尔等宜细思之。」
这话一出,现场沉默了一会。人人都在消化话里话外的意思。
不一会儿,第一个人拜倒在地,高呼道:「陛下圣明!」
有人带头,很快人人拜倒在地,高呼道:「陛下圣明!」
邵树德起身大笑,道:「这才对嘛。早年跟着朕的党项、吐蕃,很多人已经外放为官。契丹就不行吗?去岁朕在湄沱湖,尽收女真三十姓勇士入宫为侍卫。他们跟着朕,只要立了功,一样可以外放为官。」
「陛下,迎圣州亦有勇士!」
「儿郎们苦练技艺多年,盼圣人如星星盼日月。」
「圣人往东,我等绝不敢往西。」
邵树德双手虚抬。
仿佛施了魔法一般,吵吵嚷嚷的营地立刻静了下来。
「勇士有什么本事,何不证明给朕看看?」邵树德说道。
「请陛下发令。」众人齐声应道。
邵树德让人牵来马,取来弓,翻身骑上之后,策马冲了出去。
众人慌乱不已,连忙跟上。一时间,草原上万马奔腾,喧嚣不已。
邵树德冲到草原上之后,勒马停住。
众人亦纷纷驻马。
邵树德又拈弓搭箭,瞄着远处一棵大树,射出一箭。
箭矢破空而去,牢牢钉在树干上,箭羽震颤不休。
「先取回此箭者赏绢百匹。」邵树德放下角弓,说道。
「轰!」氏族头人、勇士们一瞬间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少年取箭而回,下马跪拜于地,双手高举羽箭,道:「鲁不古先得此箭。
「赐绢百匹。」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
官吏们很快拉来一辆车,车上摆着各色绢帛百匹,赏予耶律鲁不古。
「你是迭剌部的人?」邵树德问道。
「正是。」耶律鲁不古抬起头,看着邵树德,说道。
「果是少年郎,锐气十足。朕讨平契丹八部,你可有怨言?」邵树德又问道。「草原征战,只有胜败。迭剌部输了,便是命。」耶律鲁不古说道:「只要陛下善待我的族人,一视同仁,我愿为陛下厮杀。」
「好!朕欲招汝为宫廷卫士,可愿来?」
「遵命。」耶律鲁不古挎弓持刀,直接站到邵树德身后。
邵树德浑然不觉,面色不变,又取出弓,转向潢水对岸,一箭飞出,道:「先至对岸者,赐绢百匹,可为朕之卫士。
「哗啦!」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策马而出,冲出了潢水。
有人涉浅滩而过,水花四溅。
有人直接趟着河床冲过去,行至中途,马蹄陷入河底淤泥。骑士大急,直接跳下,游到对岸。
不一会儿,一人最先冲到对岸,转身跪拜于地,大吼道:「解里先过河。」「赐绢百匹,擢为侍卫。」邵树德挥手道。
解里大喜又策马渡
河而回。其他人扼腕叹息,同时也有些兴奋。
这个圣人,有点对他们胃口。
作风简单粗暴,但一言九鼎。同时还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王朝的皇帝,草原明珠月理朵在他身边像个小媳妇似的。
解里渡河之后,又一溜小跑,站到邵树德身后。
「诸位也不必嗟叹。」邵树德根本不回头看,又朝前方的草原射出一箭,大笑道:「今日猎获最多者,赐绢三百匹,擢为长直侍卫。」
众人大声欢呼,狂奔而出。
邵树德放下弓,回到了龙椅上。
夏鲁奇不动声色地站到他身后,挡了鲁不古、解里的位置。
两人怒目而视,与夏鲁奇推推搡搡。
邵树德又笑,道:「二位先下去找赵业,换身侍卫军服。」
二人这才停手,拜谢而去。
「恭贺陛下。」陈诚走了过来。
他常在圣人身旁,知道这叫什么「服从性测试」。
其实迎圣州大部分人是处于中立状态,也就是有些人说的「作壁上观」。但中立之人也是可以拉拢的,这需要你付出巨大的心力。
圣人其实挺不容易的。
湄沱湖畔夜宴天寒地冻,吃起生兔干、生鹿舌面不改色,还与女真酋豪一起跳舞。
上京城之时,与渤海世家讨价还价,抛出科举分榜的香饵,又从他们内部突破,将高氏、张氏、窦氏、乌氏牢牢拉在自己一边。
到了七圣州,又得扮作豪爽的草原大汗,与他们拉关系,立威信,以稳固契丹旧地的局势。
「一春浪荡」,呵!若天底下君王都能这么浪荡,就没那么多事了。
天子,首先是军事统帅。能够为天下百姓提供一个太平安宁的环境,这个天子就已经合格了。至于治国理政,有诸位宰相就可以了。
君臣相得,说的便是这种事。
「天生劳碌命。」邵树德招手让陈诚坐下,道:「福建那边,中书派一些人过去吧。」
「是。」陈诚应道:「王审知嘴上说得漂亮,但事实如何,还得再看。臣已有人选,这次便派十余人南下,将福建五州的户籍、府库查验一番,看王审知怎么做。」
「他应该不是假的。」邵树德笑道:「枢密院也会有人去,核验福建军士兵额。朕已委任王审知为福州行营招讨使,令其南下攻潮州刘岩。
「陛下英明。」陈诚笑道:「王审知若愿出兵,那便是真心实意归顺。若不愿,咱们也可让他假戏真做。
「这种事,假不了。」邵树德笑道:「福建五州,已为王土矣。」
他是昨天晚上收到消息的。
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遣子入朝,奉上福建五州户口、兵籍、地图,欲入朝为官。这种事一出,即便是假的,底下人也会信以为真。一旦开了头,就没有反悔的余地。朝廷会想办法让你弄假成真——中书、枢密院各自派出官员、军将南下,福建地方将官见主帅都降了,为将来计,还不纷纷拉关系?
王审知纵然反悔,也不可能了。大势之下的王道手段,你抵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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