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草原军事文化,与中原最大的差别在哪里的话,大概就是对于土地的态度了。
在中原传统认知中,“丧师”与“失地”经常被联系在一起。土地是生产资料,上面附着着人民、技术和财富,你失去了土地,就意味着你失去了这些东西。
但草原人对土地似乎没有那么看重。虽然也有你家草场、我家牧场之类的简单区分,但程度上的差别太大了。不信?鞑靼人持续了百余年的西迁正在进行中,至今没中断,他们在面对安全威胁的时候,果断舍弃了旧牧场,向西寻找新草场。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草原上的土地太多了,人太少了,草场资源没那么宝贵,上面的附着物价值不大,舍弃时心理压力不大。
而这种随时迁移、经常舍弃的态度,也很容易使得草原部族的积累被阶段性清空,毕竟定居下来才更容易诞生文明。
体现到战场之上,就是军事技术的巨大差别。
契丹人的步兵,真的不太会攻城,这是万胜黄头军军使石君立的第一感觉。
战鼓声中,他们一窝蜂地冲了上来,看似气势汹汹,但也就只有那一股子气罢了。
“射!”营寨不高,寨墙也不厚,墙顶甚至站不了太多人,但此起彼伏的步弓齐射,依旧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黑矟军的人呢?怎么不来守营?”李从珂怒问道。
他手持步弓,挨个点名,而且专挑身着铁甲的契丹军校点名。
强弓大箭,射得又快又急,直追面门,不一会儿就造成了可观的杀伤。
或许,这也是他满腔傲气的来源。他才二十三岁,但箭术却比三十三岁的老兵还强,战场上凭本事说话,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李从珂很行。他抬手一箭,一名正在组织人手填壕沟的契丹军校惨叫着落入沟内,尸体与沙袋混在一起,成了填平壕沟的材料。
当然栽落壕沟的并不止他一人。
在守军密集的箭矢打击下,扛着沙袋冲向壕沟的契丹人大面积栽倒。有人直接倒进了壕沟之中,有人倒在了外面。
后续冲来的契丹兵扔完沙袋后,在酋豪的威逼下,将那些中箭倒地的连人带沙袋一起扔进壕沟。
有人只是受伤,并未死去,落在壕沟内哭求哀求,但迎接他的只有如雨点般落下的沙袋。
人,很快就被埋在了最底下,成了耗材的一部分。
壕沟填平之后,契丹人士气大振。他们忍受着伤亡,快步冲到了壕墙前。
一些人举着大盾遮护,一些人则开始破坏壕墙。
寨墙上的守军几乎要笑出声来。
守城、攻城战,这么多年来,他们首次遇到这么笨的敌人。什么趁手的工具都没有,器械车辆一概皆无。这还是攻营垒呢,如果攻城池,他们要怎么办?
没有丝毫犹豫,守军的士气也大振,拼命拉弓,趁机大量杀伤敌人。
契丹方面也组织了一批射手,在大盾掩护下靠近,与寨墙上的人对射。
双方不断有人伤亡,不断惨叫倒地,但仔细算一算伤亡比,契丹人应该会有触目惊心的感觉。
阿保机也在后方皱眉看着。
别看战前的军事动员进行得很成功,但气势鼓起来容易,消退也很快。战场上的一切,终究是要靠成果说话。
“已经伤亡千余人了。”海里在一旁惊叹道。
一千人的死伤,对于草原上的骑射手们来说,平时很难看到,除非是部落间的生死之战。但真正展开汉人的征战模式时,伤亡却以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速度攀升。
这样的仗要是多打几次,契丹八部还存在吗?幸好这会消耗的多是奚人。
壕墙被破坏了几个大口子,奚人扛着木梯冲了上去,如蚂蚁般往上爬。
确实是蚂蚁,卑微的蚂蚁——
夏兵站在寨墙上,手持长槊捅来捅去,爬梯的奚人一个接一个落到地上。
还有人手执刀斧,连连挥斩,扒住墙头的奚人惨叫声惊天动地。破碎的手指与他一起栽落墙下,被铁签、铁蒺藜穿刺而死。
攻城战,就是如此残酷、如此血腥!
恼羞成怒的奚人在外围放了一通箭,夏兵的尸体也扑簌簌滚落下来。但很快又换了一拨人上寨墙,万胜黄头军的武士头就这么铁——拼命嘛,乱世之中的武夫,谁还不是一路拼过来的?
第一波攻势很快就力竭了,契丹人如潮水般退下。而就在此时,营寨大门轰然大开,黑矟军的武士策马奔出,一部分人下马警戒,一部分人手持器械,追着契丹溃兵的屁股猛砍,肆意制造着伤亡。
契丹骑兵也出动了。气急败坏的他们直冲出城的黑矟军,试图掩护己方步队撤回。
阿保机暗叹一声,不想看下去了。
释鲁则面无表情,似乎早有预料——确实,在此之前,他已经尝试攻打过蛤蟪戍了,碰了个头破血流。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因为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侄儿要攻下静蕃寨,让他试吧,尝试过后,知道不能力敌,也就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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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日白天,契丹人前后攻了三次,均没有任何成效。
入夜之后,他们又从西、东两个方向进攻,这是他们白天没有尝试过的地方。结果更坏,他们遭到了另外两个营寨守军的夜袭,死伤惨重。
当然夏兵也没落着好。出营勇是勇了,但风险也是巨大的,李从璋就被契丹人围住了,力战之后始得脱,但损失了六七百人之多。
整个夜晚,契丹人发起了四次攻势,全部以失败告终,当二十五日的晨曦在东方亮起时,阿保机不得不认真考虑,继续死磕下去有无用处了?
释鲁看了一下憔悴无比的侄子,暗叹原来一个人在不同阶段,形象变化会这么多。
曾经的阿保机,年少有为,率军征讨四方。
打室韦人,拓地数百里,逼得室韦部落要么臣服,要么远走他乡换草场。
打鞑靼人,逼得他们加快了西迁的步伐,远离契丹八部的威胁。
打乌古人,逼得他们内部分裂,至少一半以上的氏族臣服——乌古部的牧场,在今呼伦湖一带。
霫人、六部奚及其他一些零散部落,更是成为契丹的奴隶。
就连海东盛国渤海,也被撕咬下了很大一块,岌岌可危。阿保机曾经笑言,他要在数年内吞下渤海西京,到鸭绿江边钓鱼。
那个时候的侄子,威风凛凛,光彩耀眼,每个人看到他,都恨不得顶礼膜拜。
但这才过了几年,阿保机就是这么一副焦虑、消沉、憔悴的模样,信心也不是很足了,章法也有些乱了,似乎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感觉了。
到底是契丹八部的日渐强大,让阿保机赶上了,进而成就了他,还是阿保机成就了契丹八部呢?或许都有吧。
“阿保机,西南方那个寨子,守将李从璋负伤,眼下兵数不足两千,或可试一试。”释鲁突然说道。
阿保机闻言心下一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不用了。”
释鲁有些不忍,侄子受到的打击看样子不小。
不过,阿保机却是勉强一笑,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契丹确实没有与夏国正面相抗的实力。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释鲁似乎知道阿保机的选择,叹息着问道。
“跑!向北跑!有多远跑多远!”阿保机痛苦地说道:“跑得远远的,跑到夏人的补给线超过两千里,再也支撑不起,再没兴趣对契丹动手了。届时我会遣使入朝,奉表称臣。夏人若不愿追,或会答应,如唐初故事。”
释鲁沉默片刻,突然问了一句:“阿保机,你可知夏人此番为何以步军为主力?”
“他们的骑兵不适合草原征战,故以步军为主。”阿保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但刚说完,却下意识皱起了眉头,似有所觉。
释鲁摇了摇头,道:“恐怕没这么简单。此事,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特别是匣马葛从鄚颉府传回消息后,我恍然大悟。”
阿保机几乎在同一时间想到了,惨笑道:“邵树德好胃口!好气魄!”
竟然出兵之前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可笑渤海还出兵助纣为虐,接下来大难临头的就是你们了。
“所以——”释鲁叹了口气,上前搂住了侄儿的肩膀,道:“撤吧。从匀德实、帖剌兄弟开始修筑城池、耕种糜子、冶炼铁器开始,至今不过三代人,便有了如今偌大的局面。如今保存实力要紧,只要契丹八部还在,大不了再花三代人时间强大起来。而且,夏人走后,我们还可以回来,牧场没有长脚,它跑不掉。甚至于,接下来夏人如果攻伐渤海,咱们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伯父,你是说……”阿保机心中一动。
释鲁轻轻颔首,道:“已是六月下旬了,再过两个月,天气转寒,夏人仓促退兵,一片混乱,这不是天赐良机么?”
唐人有诗云“胡天八月即飞雪”,虽然不是每年八月都飞雪,但进入深秋后,天气变得恶劣是肯定的。夏人可不一定能适应草原的苦寒气候,霜一打,雪一下,寒风一吹,十几万兵马匆匆离去,正适合契丹轻骑追击。
“伯父老成持重,才华远胜于我。”阿保机真心实意地说道。
如果不是老了,伯父可能会创下比我更大的成绩吧?生不逢时,说的就是伯父这类人吧。
“大汗、于越。”海里、欲稳二人突然走了进来,欲稳神色焦急,大张着嘴巴,正欲说些什么。
海里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手,道:“大汗,曷鲁从遥辇城传来消息,与夏人数次大战,均不利,请大汗速速撤兵相助,迟恐西楼、越王城皆为贼人所克。”
阿保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释鲁却脸色急变,只见他用探询的目光看向海里,海里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曷鲁不是这样的人,这也不是他能说得出口的话。”阿保机发现了海里的小动作,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十分苍白,只见他问道:“可是曷鲁已全军覆没?又或者是,夏人根本没去遥辇可汗城?”
欲稳看了看阿保机,又看了看海里,不知道该怎么说。
海里沉默。
“北楼还安全吗?”阿保机压抑住心底的焦急,问道。
欲稳一把甩脱了海里的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瞒?有什么好瞒的?”
说罢,看向阿保机,道:“大汗,数日之前,夏人便突袭了浑河左近的牧场。各部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北楼什么样,暂不知晓,或不太乐观。”
阿保机的身形摇摇欲坠。
他关心部众和牛羊,同样也关心月理朵。作为契丹最耀眼的天才、八部可汗,三十六岁的他至今没纳妾,只有月理朵一个女人,已经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撤!”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下令道。
欲稳得令,转身离开。
阿保机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道:“我来安排撤退次序,不能乱来。”
海里、释鲁几乎在同时松了一口气。
为人主者,任何时刻都不能乱了方寸,不能意气用事、感情用事。底下人把命运交到你手上,是让你谋定而后动的,而不是感情用事,坑害了所有人。
阿保机,总算还没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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