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汉颙来到了濮州。

    他抬头看了看永定驿前残留的血迹,叹道:“铁打的衙兵,流水的节度使。有时候我都弄不清楚,一镇之内做主的到底是节帅还是大头兵了。吃得不好要造反,拖欠赏赐要造反,连年累月见不到家人要造反,争风吃醋要造反,甚至博戏输光了钱也要造反,节度使还真是不好当呢。”

    本来心情不算太好的邵伦听了哈哈大笑,道:“梁将军说得好。若真侥幸让我当了节度使,每天都要绞尽脑汁伺候三万武夫的吃喝拉撒,生怕他们不高兴,这日子真是苦乐难言。如今看来,我管不了三万军,管三千足矣。”

    濮州州兵要尽快整顿起来,杜光乂已经和他交过底了。三千军士,严格训练,不要偷奸耍滑。他们本身的底子很好,也有过不少战争经验,再练一练,还是有成为强兵劲旅的可能的。

    “濮州兵变,朱瑄被执,若贺瑰成功夺位,齐州必反。兖州朱瑾的态度也不好说,唉,本来不想这么快与他们撕破脸的。”梁汉颙有些郁闷。这朱瑄好不晓事,我都没想去动你,为何非赶我们走呢?现在倒好,你自己被赶走了,亏不亏?

    至于贺瑰,老实说梁汉颙不是很信任他。虽然他名义上臣服夏王,但观他所作所为,绝对不是省油的灯,野心还是不小的。

    好在他现在也没别的路能走,除了背靠夏王之外,还能怎样?朱全忠那边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可能投靠了,朱瑾不容他,王师范态度可疑,难不成投魏博?更不可能。所以,也就那样了,对贺瑰不用太客气,使唤就对了。

    “梁将军接下来欲往何处?攻曹州?滑州?单州?可需我准备粮草?”邵伦问道。

    “暂时不走。”梁汉颙看了看西面,道:“我担心朱珍趁乱攻过来,还得防一防。兖州朱瑾这会还没得到消息,待他知晓了郓镇的变故,万一怒而兴兵,也是个麻烦事。暂时不走啦,在濮州练兵。对了,朱瑄带来的那些战马还在吧?”

    “被贺瑰拿走了千余匹,我只抢得七百。”邵伦回道。

    “没关系,送五百匹至我营中,再准备一批草料、豆子。”梁汉颙一张口又拿走五百,只听他继续说道:“再遣使往郓州一行,打探消息。如果贺瑰成功上位,便献上一批钱帛,具体数目你看着办。我营中还有一些抢来的金银器,一会你派人来取下,挑合适的送一些至郓州,剩下的你留着吧。”

    马骡甚至驴子,一直是飞龙军最紧俏的物资,是他们机动性的保障,十分重视。

    托当年李正己、侯希逸的福,老淄青镇范围内都有不错的畜养战马的传统,尤以青州为甚。世事变迁,斗转星移,已经过去百年了,传统不可避免有所变化,郓、兖、青三镇的马政大不如前,只剩部分残余。但不管怎样,有还是有的,就是数量大不如前,不像河北那样一以既往地维持着相当规模的官营马场。

    契苾璋、梁汉颙在郓、兖二镇补给马骡的时间不短了,因为战场上剧烈的消耗,使得两镇民间的马骡驴的数量大大减少,都快支撑不起飞龙军右厢这一万余兵的消耗了——涸泽而渔,大概就是这样吧。

    “梁将军,马骡数量不济,恐影响贵军征战啊。”邵伦很敏感,听到梁汉颙要走了五百匹战马,一下子就明白了,进而说道。

    “你可有解法?”梁汉颙也很忧虑。

    他曾经考虑通过魏博大规模转运马匹,但一来长途转运牲畜需要途经州县提供大量粮草养膘,二来魏博武人会不会抢劫也是个问题,三来人家可能根本不会同意,最后只能作罢。

    “老淄青三镇中,青镇马骡最多,若能杀进去劫掠一番,必大有所获。”邵伦建议道。

    “不行,这样影响对梁战事。还白白树敌,智者所不为。”梁汉颙第一时间否决了邵伦的馊主意,道:“或可花钱采买。”

    邵伦有些为难,因为没有那么多钱。

    梁汉颙一看邵伦的脸色,也明白了,只能说道:“这事慢慢来,不急。郓镇与全忠厮杀多年,州县残破,可以理解。先弄好眼前的事吧,越是关键时刻,邵使君可越要站稳啊。夏王的势头这么好,往后投过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抢功劳的人也越来越多,能不能抓住机会,可就看使君自己了。”

    小小一个濮州刺史,连竞争节度使都玩不过人家,邵伦也该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帮夏王牢牢守着濮州这个桥头堡,当楔入郓、兖、青、魏诸镇的钉子,就是一份稳稳的功劳。天下大定之时叙功,这都是可以摆到台面上来说的。

    机会不常有,一定要牢牢抓住。

    “我明白了。从今往后,唯操练兵马、劝课农桑、输送补给三事,定不负阿父期望。”邵伦说道。

    梁汉颙笑了笑。这个邵伦,到最后还以夏王义子自居,隐隐点他一下,让人忍俊不禁。

    ******

    濮州发生的事情还未及传至周边各镇,契苾璋所领飞龙军左厢已进入了宿州地界。更准确地说,他们攻占了宿州临涣县。

    临涣县在今濉溪县西南之临涣集,一度是淮海战役的前指所在地。

    该县本属亳州,元和四年析徐州之符离县和蕲县、泗州之虹县、亳州之临涣县置宿州。故宿州领四县,临涣县位于最西边,北西南三个方向都是亳州,分别是永城、城父、蒙城三县,东面则是宿州理所符离县。

    今天是二月初六,契苾璋大马金刀地坐在临涣县衙之内。

    城父、永城、临涣、蒙城四县的官吏、土族都聚集了过来,战战兢兢。他们本不愿来的,但县城被攻破后,有什么办法?

    城父县来了县令、县丞,主簿、县尉在破城后战死了,还没来得及找人顶上。

    永城令在攻城战中战死,主簿自杀,县丞代理县令,本欲前来,但事到临头反悔了,又招募了一批丁壮,据城而守,并向亳州及汴州求救。县尉倒是来了,但也惶惑不安。

    临涣县人最齐,因为飞龙军没费什么力气就拿下了。

    蒙城县出了点意外,数千飞龙军围攻,梁人抵抗意志坚决,契苾璋损兵折将,死了一个侄儿、两个族中子弟,损兵千余,居然始终攻不下来,让他心痛不已。每一个兵都很宝贵,一次死一千多,真的很坑。

    县官之外,还有地方上有影响力的土豪。

    土豪这个群体,非常神奇。他们填补了皇权不下乡的空缺,在地方上呼风唤雨,能量极大。他们是最保守的群体,但有时候又是最具投机性的群体,自带马匹、刀枪、子弟投效某个军阀,为其征战,博取富贵。

    朱全忠镇汴之后,大量任用本地将门及土豪子弟,比如氏叔琮、李思安、刘捍、寇彦卿、刘玘、朱汉宾等,试图将他这个军政集团本地化,毕竟他和一干老兄弟多是外来户——即便有几个是本地人,也是底层出身,影响力有限。

    契苾璋也邀请了一些土豪到临涣来议事,但应者寥寥,只有少数几个赌性大的过来了,让他有些不满。

    “你们一个个如丧考妣的模样,我看了就生气。”契苾璋见他们灰头土脸,惴惴不安的模样,顿时大怒:“你,过来给我倒酒。”

    城父令苦着一张脸,磨磨蹭蹭地走了上来,给契苾璋倒酒。

    “你们运气到了,这都看不出来?”契苾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直接拿衣袖擦了擦嘴后,冷笑道:“尔等可以看看,我袭破城父、永城、临涣三县也有几日了,可有人来赶我走?”

    众人立刻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频频点头。

    其实道理大家都懂。兵都去前线了,汴宋腹地空虚,州城可能防御强一些,但县一级的城池就很难说了,有些只有三五百县镇兵,临时征集土团乡夫的话可以凑个两千左右,但如果来不及征发呢?

    飞龙军是骑马步兵,行动迅速,往往在消息还没传开的时候,一万多人就快速抵达某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破只有数百县镇兵的城池,城父、永城、临涣就是这个样子。蒙城则因为消息传过去了,城内预先做了准备,硬打其实也能打下来,但肯定伤亡惨重,没那个必要。

    战争年代,便是文官也不是丝毫不通军事,事实上他们还是很了解实际情况的。飞龙军这一万多人,梁王如果不准备个几万兵马,怕是赶不走。

    但他们依然不敢放心投靠,原因无他,怕你走啊!

    飞龙军也不是第一次突入汴宋腹地了,也不是第一次攻破城池,但他们最终都走了,没有长期留下来经营的打算。试问这种情况下,除了逃兵、贼匪或意在博取富贵的少数土豪子弟,谁会正儿八经投靠你?不怕被清算么?

    “敢问契苾将军,贵军打下三地后,几时动身?我等也好准备粮草、役畜。”有人实在耐不住,出言问道。

    话音一落,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契苾璋身上。

    “我不走了。”契苾璋把酒碗往桌案上一掷,道:“你们给我卖点力气干活。匠人都搜罗起来,以后缺什么就问你们要,若是交不出来,我可是要杀人的。我倒要看看,朱全忠从哪里调兵来赶我走。以前蔑称我为流寇,老子现在是坐地寇。”

    众人心下稍安,但还是有些不信。如果氏叔琮从颍州解围回来,你目的是达到了,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但咱们可就惨了。

    契苾璋知道他们的想法,眼一瞪,似乎要发作。

    众人纷纷低头,丝毫不敢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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