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七月初八了,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

    邵树德吃完丰盛的早餐,准备出门。

    江氏、卢氏一起上前,替他更衣。

    小姑娘的神色间已经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灵动。孩子被抱走后,江氏所有的绯色幻想全部破灭。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觉得以往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太可笑了。也幸好嫂嫂卢氏一直在身边,还与她讲了一些江氏族人被赦免后,安稳生活在洛阳的事情,少女这才慢慢缓了过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心情慢慢恢复。

    “愿大王得胜归来。”临出门前,卢氏、江氏一齐祝道。

    “天下英雄,能挡我者,不过三两位罢了。”邵树德大笑一声,离开了金仙观,策马奔向孟州。

    大水已经完全退去。河阳幕府召集了一帮夫子,开始整修中潬城。

    洛阳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疾驰到了孟州,等待邵树德的召见。

    “此番我欲北行,东都战事,尽付于君手。”邵树德说道:“按你自己的方略来,我不给你任何目标,哪怕维持战线也是可以的。”

    “有大帅这句话,末将知道该怎么做了。”李唐宾沉稳应道。

    为将者,最怕远程操控的主帅胡乱指挥,瞎定目标,而他却不一定清楚前线的实际情况,没法敏锐把握战机的变化,往往会起到反效果。

    夏王能信任自己的能力,将人数上十万的军队交到他手里,李唐宾很安心。

    “不要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便是汝州暂时让出去,也可以接受。”邵树德又叮嘱了一句。

    “末将明白了。”

    会面结束后,邵树德与李唐宾一起检阅了刚刚抵达孟州的万余帐甘州部落丁壮。

    “洮岷羌种、青唐吐蕃这两万余帐已经抵达洛阳,你怎么安排的?”看着高台下人喊马嘶的回鹘、党项、吐蕃、鞑靼牧民,邵树德问道。

    “东都高帅让他们在洛阳一带清理废墟、营建房屋。”李唐宾答道。

    这两万多帐目前身份是百姓,暂归东都镇管。伊洛盆地户口不丰,有很多荒地,几乎成了这些牧民的牧场。可惜当地缺乏高质量的牧草,不然的话,养活这些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越是高营养、高产量的牧草,就越竞争不过杂草,所以这就是农业存在的意义。大宛苜蓿、驴喜豆之类的牧草,就得和粟麦一样,由农人种到地里,不然它们真心玩不过杂草。

    “我把这些人全交给你。”邵树德说道:“广成泽那里原本是个大牧场,郏城亦有个小牧场,让这两万余帐全去汝州。怎么整编你自己看着吧,有马的都挑出来,点一点人数,分批进入陈许袭扰。还是老办法,告诉他们,用战功来获取土地。洛汝二州,荒地不可计数,让他们拿命来换。”

    “遵命。”李唐宾应道。

    高台下已经有人在给新来的甘州牧民发见面礼:一人一匹绢。

    蕃人穷困,知道绢这种东西可以拿来买东西,比如草原上最匮乏的铁器、陶器甚至木质家具等,断断是舍不得自己穿的。

    邵树德下了高台,在亲兵的团团簇拥下,策马于蕃人阵前,问道:“可识得我?”

    蕃人们当然不认识了,不过这种场面,怎么可能没有托呢?

    于是立刻有人高声说道:“此为大破乌姆主的无上可汗。”

    乌姆主就是李仁美,回鹘英义可汗,在甘州的名头如雷贯耳,建立起了回鹘汗国,一度号称拥有十万骑。他的失败,对甘州各族牧人的精神冲击是十分巨大的,而对于打败他的大唐灵武郡王,众人有发自心底的畏惧——一个冷知识,无上可汗的尊号,最开始就是甘州部落给上的。

    “拜见无上可汗。”牧民们黑压压跪倒在地,一眼望不到头。

    有少年懵懂无知,不知道无上可汗的威严,也很快被家人拉倒在地,以头抢地,不敢多话。

    “中原汉人,是我的子民,草原牧人,亦是我的子民。”邵树德挥舞着马鞭,大声道:“尔等之中,有贵种,有奴隶,有僧侣,有商徒,但在我这里,无分贵贱,有功者皆赏。”

    “一路行来,垣、王屋、河清诸县你们都看到过了。多少原本的奴隶因为立功而获得了土地?过上了有尊严的生活?”

    “家里的牛羊肥又壮,青稞粒堆满谷仓,酥茶喝到饱。”

    “现在,你们也有这个机会,功劳就在南方。”

    邵树德说一句,马上有人来回奔马,翻译成各种语言,传达下去。

    不出意外,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一路上经过了许多州县,在行经垣、王屋、河清三县时,确实看到了极多定居耕牧的吐蕃人、羌人、回鹘人、嗢末人、党项人,他们虽然头戴汉人式样的璞头,但乡音是不会错的,而且很多女人还是辫发,带瑟瑟珠,这是吐蕃王朝在河陇地区统治遗留下来的痕迹。

    “疆雄曰赞,丈夫曰普,既为赞普之命,吾等自当从之。”

    “青天子乃弥药王转世,指引我等富贵,但有所命,无不从之。”

    “可汗兵威,何人能挡?我等带着战马和弓刀,为无上可汗斩下敌人的头颅,将敌方最美丽高贵的女子进献到金仙可敦城。”

    邵树德脸上的笑容突然有些僵。

    金仙观、可敦城?什么鬼?连蕃人都知道了?

    不过孝心可嘉,蕃人就是这么实在。草原征伐,击破敌方部落后,对方酋豪的妻妾女儿,是胜利者天经地义的女奴。唉,河陇老乡们太淳朴了,这个好,这个好啊!

    “出发吧,不要堕了我的声名!”无上可汗大手一挥,道。

    李唐宾一直默默看着。

    夏王的力量,并不仅仅止于那二十多万步骑的衙军。事实上,河陇、灵夏的诸多蕃部,也是他的力量来源之一。

    之前一直跟着他在各地跑来跑去的所谓侍卫亲军,不就是私人部曲么?

    部曲这个说法,真的很久没听到了,几乎让他想到了史书上记载的南北朝往事。

    私人部曲,不听皇帝的,只忠诚于门阀族长。便是有人想搞宫廷政变,怕是也有些难度。塞北私人部落的丁壮轮番宿卫,内部人士阴谋暗害的难度大大加深。

    各藩镇的兵变,很多时候其实只有一小部分人参与。大部分军士作壁上观,不加入任何一方,谁赢他们帮谁。很多大将节度使,往往就死于几十人、几百人规模的兵乱,如果这个时候有不同系统、不同来源的人牵制一下,阻遏一下,说不定就平息掉了。

    夏王是谨慎的,他给自己留了许多层保障。

    其实这样也好,我等武人只需建功立业就行了,而不用担心后方出什么变故。

    李唐宾想的是夏军内部的两套系统,邵树德则思考着该去草原上转一转了。

    离开关北好几年了,与草原的关系有些生疏,这样不行的!

    草原诸部,目前来说是起到正面作用的优质资产,但若不好生经营,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负面资产。

    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到各地转一圈,巩固一下权威,免得出乱子。

    李唐宾当天晚上就离开了。

    走之前,邵树德私下里嘱咐他帮着看顾一下世子,并仔细考察世子的表现,暗中密报过来。

    李唐宾背脊生津,这可不是什么好活啊!

    接下来几天,邵树德一直在孟、怀转悠,与宋乐一起巡视农田。

    “夏收得了三十七万斛粟麦,待到秋收,估计还有四十余万斛。”宋乐说起这事就神清气爽。

    乾宁二年全年才收了约四十万斛,结果今年直接翻倍,成绩确实喜人。

    “大王此去阴山,定要稳住那李克用。”宋乐笑道:“河阳今年秋播田地还会增加,冬日再上河好好挖一挖,明年春播加把劲,全年收一百五十万斛粮豆绝无问题。”

    什么叫做时间的朋友,河阳就是了。

    邵树德知道,明年一百五十万斛粮豆的收成绝对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河阳全是旷野,土地质量本就不错,又因为战乱荒芜多年,处于事实上的休耕状态,土壤中已经积累了太多的肥力。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土地资源一步步转化为粮食、牧草,每拖过半年,河阳的实力都会大幅度增长。

    “唉,又得拉下脸来给义兄说好话了。”邵树德苦着脸道。

    “大王又戏人。”宋乐失笑,摇了摇头,道:“我知河南战局紧要,李克用又是最大的变数,这时候不能出乱子。”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邵树德问道:“克用得了幽州,此地又甚富裕,养个六七万兵一点问题没有。他又有河东、昭义、大同三镇,亦可养六七万人。而且这还是按我和朱全忠的养法,若是李克用那般放纵军纪的套路,怕是能养更多。”

    其实,说河东只能养六七万兵保守了。

    昭义镇位于河北大平原上的邢洺磁三州,在天宝年间有一百多万人口。后来屡经战乱,比如朝廷讨伐昭义刘稹之战,以及李克用、孟方立的长期拉锯,人口锐减。到李克用平定之时,户口不足四十万,但和平了这么多年,逃散到外地的人口陆陆续续跑了回去,农业条件又这么优良,实力已经不容小觑。

    历史上这里被朱全忠反复攻打,还被王镕打过几次,又经历了李存孝叛乱,损失很大。但这个时空,却基本处于和平状态。邢洺磁三州十八县,其实是一个非常容易让人忽视的钱粮基地——运不到山西,但却可以在山东养军。

    李克用,兜里有几张钞票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就几个钢镚。

    “大王,大争之时,就得这么贪心一点。”宋乐说道:“朱全忠经受不起失败,但咱们经受得起。南北两条线,都得抓起来,老夫在此恭候佳音了。”

    “好!”邵树德以拳击掌,道:“克用回信,邀我至云州一会,我便去了。河南战局,武有李唐宾、高仁厚、李仁军,文就靠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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