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子岭之内,邵树德带着儿子们抚慰军士。

    从出绥州南下关中讨黄巢开始,邵树德就一直坚持抚恤战死或伤残的军士,其家人一年可领粮赐十二斛,直领十年。

    这个制度,很多藩镇都有,涉及范围不一、年限不一罢了。

    国朝还有很规范、系统的军祭制度。有专门的祭祀场所,由重臣、幕府掌书记亲笔撰写祭文,当众宣读,献上祭品,祭祀战亡的将士。

    这个制度北朝就有,一直继承下来,已经非常成熟。以为唐代军士死了就拉倒这种看法,是非常错误的。

    大到朝廷公祭,小到藩镇、支州祭祀,都很系统。

    军祭、献俘、凯旋等仪式的细节,甚至被固定在了开元军礼典制中,一直延续了下来,直到五代末年。

    朔方镇最早一批领抚恤的,差不多已经满十年退出了,但他们的人数太少。随着进军关中和中原,战争的规模和烈度再不是西北、河陇那种小打小闹,领抚恤的人数激增,如今每年需支付46万余斛的抚恤粮赐,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为了避免增加财政压力,邵树德从去年开始,大量使用蕃兵攻城,然后用土地作为赏赐(抚恤),避免了大笔开支。但衙军阵殁、伤残,仍然是领抚恤的,这个少不掉。

    “大帅。”梁汉颙躬身行礼道。

    邵树德见左右无人,责道:“贤婿何如此莽撞耶?作战先登,固然是奇功,可你需要这些战功么?”

    梁汉颙闻言有些激动,不过还是说道:“大帅,末将不想被人说闲话。”

    话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你的女婿不好当,压力很大,必须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堵上众人之嘴。

    邵树德无语。

    这确实是正理。如今朔方军还处于初创上升期,没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军中一切凭实力说话。梁汉颙升官很快,若没有切切实实的功劳,确实容易惹人非议。

    当年攻洋州,他就受了不轻的伤,这次攻齐子岭,带八十勇士先登,证明自己的决心十分坚定,邵树德也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

    “还是注意点吧。”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对你,我有大用。”

    承节、嗣武二人跟在身后,默默看着。

    “吾儿。”邵树德转过头来,道:“你们也看到了,便是你们姐夫,在军中也要凭战功来升迁,为父也不好徇私情。今后若掌军,你们也要做到这一点。赏罚公平,是最基本的原则。若做不到,则尽失军心矣。”

    “儿知道了。”二人一齐应道。

    巡视完军营后,邵树德父子三人回到关城之中。

    亲兵端来了简单的晚餐:粟米饭、羊肉、鱼、数种冬菜、干果、奶制品。

    吃完之后,杜弘徽再来,继续讲河阳。

    “睿宗时,玉真公主于金仙观修道。”杜弘徽从一个小故事入手,娓娓道来。

    “帝幸真元、金仙二观,出玄武门,渡大河,至东章村……敕东济源县、南河清县、西邵源县、北阳城县四县界分巡护金仙、真元二观。”

    邵源县,武德二年置,武德四年并入邵伯县。

    显庆二年,邵伯县更名为王屋县,一直延续至今。

    简单来说,玉真公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王屋山修仙。睿宗为了看望女儿,专门出长安跑了过来。在当地设了个驿站(东章驿),并让附近四个县划分一下各自的权责范围,专门派人巡护这两座道观。

    河清县就是其中之一。

    “河清县为巡护道观,专门开辟险道,直通王屋山。此道通不得大车,但可行人、马驴。大顺二年我军攻冯霸,银枪都从此道过。”

    ……

    河清县外,大群骑卒纵横驰骋,杀意昂然。

    杨亮亲自带着三百余骑,破阵冲入了敌军丛中。

    马刀砍得卷刃之后,又从鞘套之中抽出铁锏,肆意锤杀。

    押运粮草的汴军民夫哭喊连天,纷纷溃逃。

    少数汴军骑卒疯狂打马而逃,消失在了远处,竟然连袍泽都弃之不顾了。

    这仗,打得莫名其妙!

    好好地运了一批粮草,且在自家腹地安全区行军,可谁也没想到夏贼大队骑兵突然出现,还无耻地偷袭了他们。

    毫无疑问,这是将校们的失误。

    没有王屋县作为补给点,骑兵的活动距离确实有限,够不到他们这边。即便勉强长途奔袭,后路威胁始终存在着,容易被人伏击关门打狗。

    可王屋县已经被攻克两个月了,你还按老办法、老思维来做事,吃亏就是难免的。

    今日之败,岂无因乎?

    杨亮又畅快地冲杀了一阵,将最后一群汴军夫子围住,吼道:“弃械跪地者免死。”

    “弃械跪地者免死!”军士们齐声高呼。

    可能他们手里的马刀、短剑、铁挝太有说服力了,汴军夫子纷纷扔掉简陋的长枪,道:“别杀了,我等非汴人,愿降。”

    “嗯?不是夫子?那怎生连甲胄都没有?”杨亮有些吃惊,道:“抓几个人,分头拷讯。”

    军士轰然应命,很快揪起几个俘虏,单独询问。

    结果很快出来了。

    “将军,他们自称乃邵将军帐下兵将。”亲兵禀报道。

    杨亮下了马后坐在地上休息,闻言一惊:“邵——邵将军?”

    “濮州刺史邵伦。”

    “哦,朱瑄的人啊。下次给我一口气说完,不然老子拿鞭子抽死你。”杨亮点了点头,旋又怒道。

    “遵命。”亲兵应道。

    濮州降兵、押运粮草,杨亮将这两件事一串,基本想明白了。

    这应该是汴军派往河阳的援军。听他们所言,乃是从河阳出发,押运一批粮草至河清县,然后就地戍守,增强河清、柏崖一带的防御力量。

    搞清楚了之后,杨亮心中大定,便起身走到俘虏那边,道:“尔等迫于形势降了汴贼,今被解救,何不与汴贼再战?”

    俘虏们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尽皆低下了头。

    这——杨亮有些恼火,一帮软蛋怂包,竟然已经丧胆了。

    “全都押回去吧。”看他们这副熊样,刚刚兴起的招揽念头顿时熄灭了,杨亮挥了挥手,让分出五百骑,押着粮草和上千俘虏原路返回。

    五百骑和俘虏先走,杨亮带着一千多骑远远吊在二十里外。

    他想看看经过河清县、柏崖仓的时候,有没有汴军出城,到时候给他们来个突袭,说不定还能有斩获。

    钓鱼嘛,大伙老熟了。这就是骑兵多的主动性,我可以决定怎么打。

    不过他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大帅坐镇王屋山,主力屯于齐子岭。同时分出两路机动性较强的部队。

    北线是契苾璋所率飞龙军三千人,借道泽州,出太行八陉之第二陉(太行陉,也叫丹陉),南下怀州,利用超卓的机动性寻找机会,袭扰汴军小股队伍,打击其士气。

    南线就是他们这两千骑了,武威军的军属骑兵,出王屋县,走小路,携带十日食水,进至河清县、柏崖仓一带,看看有无机会。

    从地图上可以看出,他们这两支部队如果能够就地取得补给,那么是有可能兜到济源县背后的。

    这意味着什么?济源县西面就是轵关,可以说是给轵关大军输送粮草、器械、兵员的后勤中转基地。如果将济源县的“输血管”给切断了,轵关可就断粮了。

    好吧,短时间内不会断粮。这种关防重地,一般都会储备数月所需物资。但不管怎样,后路遭到袭扰,总是影响军心士气的事情,谁敢轻忽?

    河阳张慎思有几个兵,可以驱赶他们这些机动能力较强的骑兵或骑马步兵?

    如果被骚扰得够狠,最后还不是得让朱全忠增兵?少了还不行,至少两三万步骑吧,不然别想把他们驱逐出去。

    其实,像朱全忠这种总揽全局的人,可能看到的东西还不太一样。

    在他看来,更致命的问题是夏军骑兵已经越来越靠**原地带,要走出山区了,这是非常棘手的。

    你当邵树德拼了老命围攻王屋县、齐子岭是玩呢?

    李唐宾不计伤亡,一路攻打汴军堡寨,每向东推进一步,筑一城,都意味着骑兵的活动范围又加大了。

    朱全忠在抓紧时间,邵树德也在抓紧时间,如今就看谁快了。

    十二月初十,杨亮所部带着缴获的一万多斛粮草经过河清县城外。

    河清县、柏崖仓都有汴军戍守,互成犄角之势,但他们都没派兵出城,这让杨亮有些失望,本以为还能赚一座城下来呢。

    尤其是柏崖仓,是汴军的仓城。立于一处高地之上,地势相当不错,显然设计时就考虑了防守因素。按其规制,几十万斛粮都可存得,汴军多半储备了十余万。

    从王屋县直插河清县,最大的麻烦就是小路艰险,通不了马车,这就断绝了大军开来的可能。可若能让汴军“请客”,十几万斛粮食,足以让武威军这种主力部队坚持一年以上,那对汴军的威胁可就太大了。

    只能慢慢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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