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榆林宫外,热火朝天。
邵树德则在河对岸的东受降城,视察当地的农牧情况。
前次路过时,因为忙于戎事,都没好好看看,现在班师了,自当查访一番。
原振武军的单于都护府已废,辖县金河县并入胜州。该州人口也不少了,七万余人,其中四万人是从凉州迁过来的六谷吐蕃降人。
北巡已经结束,放归的夫子们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抢种。
“宋副使,胜州是好地方,是不是需要再置两个县?”看着整好的田垄,邵树德只觉异常舒心。
还好没太过耽误农时,不然百姓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前套平原,如今也慢慢开始执行三茬轮作制。在这件事上,河西诸部、青唐吐蕃是有大功的,贡献了太多大牲畜。
灵州那个地方,这几年粮食产量增幅不小,但粟麦播种面积却增长有限。这还是在迁移了大量人口,每户授田六十亩的情况下呢。究其原因,还是种牧草、种豆子的休耕地越来越多,六十亩中,始终只有二十亩是种主粮的。
保有十头以上大牲畜的家庭越来越多。西征缴获的牛马驼等大牲畜分批卖给民人,为期十年,一年只需交二百钱,或者同等价值的粟麦即可。
草原诸部办的牛庄也在持续租牛,这构成了灵州农业大发展的根基。
不仅仅是谷物生产量的增加,更重要的肉、奶、皮革、牛角、牛筋的产量也与日俱增。
其实现在还没到享受果实的时候。
因为推行的时间还是太短,十年都不到,民户家里的牛还没到饱和状态。再等五到十年,市面上就会出现大量待宰的老牛,牛肉价格必然会逐年下降——现在奶酪之类的价格已经持续下降好几年了,慢慢成了灵州百姓的重要食物。
定居,种高产牧草,养牲畜,这是在宜牧宜耕地区对付游牧部落的大杀器。但凡安定下来的,都会被慢慢同化,这是客观规律,除非朔方幕府倒台,进程被中断。
西套平原的成功经验,邵树德打算慢慢复制到前套平原。
金河县(呼和浩特)、东受降城(托克托)、中受降城(包头附近)、榆林县(准噶尔旗附近)四地,是重中之重。
“大帅,东城、中城户口日渐增多,设县可也。”宋乐看起来老了许多,但精神头不错。人吃人的时代,能有一片田园牧歌的净土,对于乱世中人可谓弥足珍贵。
这几年宋乐还写了一些农事诗,比如《胜州东城赠田叟》、《仲春逢耕者》、《良田行》、《河堤曲》、《题野老农舍》等等。
邵树德看过,觉得好。封氏姐妹也觉得好,辞藻不华丽,可能与宋乐的性格有关,但感情真挚,也有很多农事活动的细节,可见这是实干派的风格。
“三受降城、天德军城,有几个可设县?”邵树德问道。
西受降城,以前做过天德军理所,邵树德的老家,几千口人还是有的。
天德军城是后来设的理所,人极多,三万余人,几乎都是军士家属,比丰州城多多了。
中、东二城,人口不丰,原本各有三四千人的样子。这几年吸收了一些河壖党项部族,户数都超过了一千五百,年初的时候又各分了五百户蜀人,确实可以设县了。
“皆可设县。”宋乐道。
“既如此……”邵树德沉吟了一会,便道:“西城置大安县,天德军置天德县,中城……”
邵大帅还是文化水平有限,一时想不起什么好名字。
西城的“大安”之名,来自天德军,因为该军初设时,玄宗就赐号“大安军”,后来改为天德军。
中受降城的话,难道要用李益登三受降城时“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典故?不,这样太丧了,对军心不利。
“中城便叫安北县。”邵树德一拍手掌,想到了。
开元二年,中城是安北都护府的理所。
“东城叫云中县。”
“如此,胜州便领安北、云中、金河、榆林、河滨五县,丰州领九原、永丰、天德、大安四县,还有麟州新秦、连谷、银城三县,皆付于君了。”
河套三大平原,西套已经在深入开发之中,前套才起了个头。
以前害怕在这边大肆建设,会打水漂。但经历了这么一番动员,十余万大军东进云州,邵大帅又觉得自己行了,胜州似乎可以进入重点开发状态。
南方蜀地的汉民、编户的吐蕃降人,再加上慢慢消化的河壖党项,先搞起来吧。
西夏时代,胜州大部分在辽国手里,丰州又是前线,这两个平原都没开发,唯有灵州成了西夏的核心钱粮基地。
现在么,丰州先不管他,胜州可以搞起来。今后若河东有事,胜州也可以成为一个前出基地,供应粮豆、牧草、牛羊。
“丰、胜二州百姓,可鼓励养马。某记得玄宗朝那会,朝廷有律令,民户养马牛者,不计入赋敛,丰、胜二州似可照办?唔,此事你拿主意吧。”邵树德又说道。
简单来说,玄宗为鼓励百姓养马、养牛,出台了一项政策,就是这些大牲畜不计入百姓家财总量,不征税。养了就全是你的,不用担心被苛捐杂税压垮。
国朝盛时,官营四十八牧监共计养马76万余匹。各项政策实施后,民间养马数量达到了三四十万匹,各驿站大力收购民户之马,百姓着实得了不少好处——若没好处,这又不是强制养马,百姓断没兴趣这么做的。
“大帅有令,敢不从命?”宋乐笑道。
“再兼一个镇北都护府副都护之职吧。丰、胜、麟三州,蕃人众多,须得好好管管。”邵树德也笑着说道。
镇北都护府内各职,其实就相当于辽国的北面官。
有些地方,天生不适合种地,强行开发种地不是不可以,但这样太粗暴,环境早晚给整坏,不如继续放牧。
以部落之法治部落,充分照顾他们的民情、风俗,再给他们体制内出头的机会,多少能安稳一些。
“宫帐司可有合适人选推荐?”
“大帅……”宋乐也刚刚看过镇北都护府制度草案,一时间有些犹豫,半天后方道:“杨爚(yuè)似可任此职。”
杨爚就是麟州杨家的家主。
杨氏现在飞速靠拢邵树德,非常受信任。不然的话,此番他也不会被临时任命为胜麟二州沿河游奕讨击使。
杨家长期扎根麟州,门下有不少附庸的党项部落,对蕃部事务非常熟悉。
原本一直压着他们的折家已经开始往凤翔府迁移,但邵树德还是不敢把麟州刺史这种地方职务交给杨氏。
地方豪族,再当刺史,可不就是半独立势力么?
但宫帐司判官之职,却非常适合杨爚,因为这是幕职,需要到灵州当官的,正好拿来拉拢杨氏。
宫帐司当前的主要工作就是帮邵树德打理私产。
三大直属部落,如果以后世辽国的情况来看,就是“算翰鲁朵”。
“翰鲁朵”乃突厥语,宫帐之意,下辖州、县、提辖司、石烈(县)、抹里(乡),有管理机构,有牧民、有奴隶、有军队。
“算”,是心腹的意思。
直属部落,肯定比一般部落更受大帅信任。镇北都护府亲军司即将有的一千五百亲军,就从这三个部落里出。
迁移到榆林宫的三千户鞑靼、吐谷浑、回鹘牧民,同样是直属部落,未来也会派人加入亲军。
其实是削弱各个部族实力的一种手段。辽国皇帝通过各种手段,将大部落的丁口减少,这些丁口编入他的直属“翰鲁朵”,在行宫附近放牧。
皇帝时不时到行宫里住一住,加强在直属翰鲁朵里的威望,是一种中央集权的手段,即辽史里所说的“割户丁,以强干弱枝”。
老皇帝死后,直属翰鲁朵由新皇帝所领,就像草原上的头人继承一样,完全符合牧民们的价值观。
而继承者,往往也会修行宫,继续这么搞。
有辽一代,共兴建了弘义、长宁、永兴、积庆、延昌等十二座行宫,外加一个文忠王府,即十二宫一府。
以阿保机所置之弘义宫为例,该宫直辖“正丁一万六千,蕃汉转丁一万四千,骑军六千”。
十二宫一府抽丁组建的军队叫“宫卫军”,是皇帝的本钱。
这些行宫王府日切月削,各部族被搞得惨兮兮,中央实力大增。不然的话,你以为草原起家的契丹人能立国两百多年?
参合陉、盐池那一片,邵树德已经与宋乐交过底,打算建个沃阳宫,位于汉沃阳古城、北魏参合县一带,盐池部就在那片放牧。
不,以后没有盐池部了,统一以沃阳宫属部称呼,头人便是邵树德。他死后,由嫡长子继承。
沃阳、榆林二宫,民政由宫帐司暂时代管,军务暂由亲军司管辖,部落壮丁闲时训练,战时编入亲军出战。
至于海西的拓跋部、六谷的邵家部,邵树德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过阵子再说吧。
宋乐当然明白此职的重要性,这是心腹近职啊!
杨爚如果将沃阳、榆林二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牛羊被野,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大帅为了统治草原,可真是啥招都用啊!
“杨爚么?”邵树德一听便笑了,道:“杨家自他而上,家主皆读书人。虽未出仕,但说声书香门第并不为过。唯他这一代,勤练武艺,弓马娴熟,在党项人中间颇有威望。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就他了。吾正要率军南下,过麟州时,便召他过来问问。”
杨家将嘛,一听就是将门世家。可你能想象,杨爚之父杨安贞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从父杨安吉倒是有点武艺,杨安吉之子杨弘望现在是飞熊军使。
大时代之中,杨家也在由一个传统的耕读世家向地方豪强转变。与折家一样,宗法治家,凝聚力强,现在武风也很盛,更兼主动插手蕃部事务,附庸了一些党项部落,在汉地很多世家眼里就是半胡半汉,甚至后世一些学者直接说他们是党项人。
但边疆豪族,你不胡不可能的,早就被人灭了。
“能为大帅打理宫帐,杨氏之福也。”宋乐笑道。
“以后某也得多往行宫走走。”邵树德叹道:“劳碌命。”
二元制的政权,民族、风俗差异太大了,不得不小心翼翼,否则后方处处烽火,天天有人造反,那还争个屁的天下。
只是,邵树德也不是很确定,如果有朝一日他入主中原,比如在洛阳当了皇帝,会不会慢慢对这些行宫失去控制力?
我的继承人,不能只住在城里,必须要巡视各处,哪怕阻力再大也要执行。行宫建了,不是让它吃灰的,如果以后谁受不了这份苦,那就没资格当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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