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白。

    如果师父是为了推动大乾发展,为了实现天下大同,众生平等的宏愿,怀揣着一腔一厢情愿的热血和爱,不遗余力甚至不惜和她对抗地要推行这些,她虽然痛苦,但能接受,能理解。

    毕竟那是心怀大爱的梦想。

    是为了全人类而努力。

    是为了她和她的子民迈向幸福而勇于尝试。

    她一直也以为是这样的。

    所以她忍让,思考,试图接纳,并在确定不能就这样全盘接纳之后,也从未采取激烈和强硬措施处置,没有采取任何一个帝王在帝位遭遇威胁后都会采取的一切正常手段。

    甚至她在明知大乾学院会对她不利,明知大乾学院学生散入天下对她不利,明知这批学生参加春闱甚至可能动摇她的统治基础,依旧选择了继续。

    就是为了首先实现师父的所谓“公平”。

    为了向师父证明,她一直是公允宽仁的帝王,她有足够的心胸和格局来面对新变革,来赋予时代新意义,来慢慢脱胎换骨,让人民过上师父向往的自由平等的生活。

    只要给她时间。

    如果她不成,她的后代,她的继承人,也一定会一直推行和等待下去,直到大乾足够成熟稳定,生产力、科技、思想都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进步,改革水到渠成的那一刻。

    然而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原来果然师父也明白,大乾目前的土壤,还孕育不了太过先进的思想,承受不了太过强烈的深耕。

    那,为什么?

    为什么爱她护她教导她扶持她至今的师父,要在她终于登临帝位拥有天下之后,要不顾一切,将她的天下颠覆?

    她的大爱呢?她的自由平等呢?她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呢?

    云不慈在她对面轻轻摇头,笑容几分自嘲几分淡漠,看一眼脸色苍白的铁慈,起身,脱下身上的披风,给她罩在肩头,道:“你这几年身子不如往常,不要着凉了。”

    铁慈似乎忽然被惊醒,一手按住披风,一手按住了她要帮自己系披风的手,仰头看她。

    远处宫灯灯光剪影这一对师父,一个坐一个立,坐着的仰头,站着的俯首,目光交汇,披风在彼此指间微微扬起。

    很温馨的场面。

    远处经过宫人们看见,都不禁会心一笑,悄悄走开了一些。

    抄手游廊上,简奚端着自己精心挑选了好久又精心插了好久的花,很是期待地向花园而来。

    花园亭下,对视的师徒,似乎凝固在那个姿势下。

    良久,铁慈开口,声音轻若飘絮,“告诉我,为什么。”

    “那你又为什么没在酒中下毒,只是下了令人酥软的药呢?”云不慈道,“你看,你还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都这样了,你依旧不肯毒我,只是想拿下我,软禁我,我猜,你想让我先消失一阵子,让群龙无首的学院派先消去气焰,然后再慢慢说服我,让我最终放弃,把学院派收拢来,最终为你所用。”

    “很多人劝我杀了你。”铁慈道,“我不怕杀人,可我从来不认为,杀人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可惜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解决死局的最好办法,就是杀戮。”云不慈道,“阿慈,我太懂你,我知道你不会毒杀我,所以我敢喝酒。但是,你不懂我。”

    铁慈默然半晌,喃喃道:“是啊,我不懂你。”

    “我不懂当年你为什么救我。”

    “我不懂你为什么选中我。”

    “我不懂你当初为什么要杀三狂五帝。”

    “正如我也一直都不知道你的旗下到底有多少产业,你到底拥有多少大乾不能拥有的东西,你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又是否源源不绝,我不知道你拿着这些可怕的东西打算做什么,曾经有人不止一次和我说过应该小心你防备你,可是你是我的恩人,是我的亲人,你救我的命就不止一次,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如果我连你都不相信,我不知道这世上我还可以相信什么。”

    “我也不懂为什么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你,最后真的会选择反对我,还不是为了你的信仰和梦想反对我,这完全不符合你说过的世间事的内在逻辑。”

    “我更不懂既然我们没有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冲突,既然你也内心里赞同我,那为什么要这么急,我明明和你说过可以慢慢来,可以从改革税制先开始……”

    “不……不可以。”

    铁慈顿住,看向云不慈。

    “不可以了。”云不慈目光从她肩头滑开,不知道在看黑暗中的什么地方,喃喃道,“我不能说太多,我只能说,我真的是在帮你。我不知道你以后还会不会……会不会知道什么,但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也许我伤害了你,也许还会有别的伤害,但所有的伤害,都是在相比于更加可怕的处理下,我所能为你选择的最好、最平和的处理方式。”

    便在这一刻,她和铁慈都听见了一阵嘀嘀嘀的声音。

    那声音机械而急促,不像铁慈在这世间听过的任何声音,她无法形容自己听见这声音时的感觉,只觉得忽然心中一跳,一种紧迫和不安感猛地袭来。

    而云不慈脸色已经变了。

    她嘟囔道:“竟然提前了……”

    随即她叹息道:“铁慈,真的,事情原本可以有一种比较好的解决方式。只需要你硬下心来,看一阵子大乾纷乱,看大乾死几个人,捱过那一阵流血和阵痛,大乾会变成一个全新的大乾,那时候的你,如果还想要权,我们会给你一部分权,如果想要自由,那就可以获得你梦寐以求的自由,那时候,你想和谁在一起便和谁在一起,你不想承担什么便不用承担什么,你可以做回最纯粹的你自己,多好……”

    铁慈敏锐地捕捉到两个字:“我们?”

    “不过,现在不可能了。因为你的拒绝和你坚决的态度,连带你的朝野也不可能推行我们的新政,不会再给我们一个我们想要的大乾,而他们等不得了……铁慈,你错了,你最终会知道,你的抗拒才会给你所深爱的大乾,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什么毁灭性的打击?”

    这句话尚未问完,铁慈按住云不慈的手猛然用力。

    她已经按住了云不慈的脉门,有足够的把握将她拿下。

    手指却在脉门上滑了过去,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按住了肥皂或者什么滑溜溜的东西,手下完全没有了实感。

    与此同时她的肩膀也一振,要将师父放在她肩膀上的手震开。

    师父的手被弹了开去。

    铁慈在这一刻,手中一点寒光乍现又隐,她凝视着云不慈的眼眸,最终将那东西扣在了掌心。

    随即她隐约觉得肩头一刺,一转头,看见一枚极小的针管钉在了自己肩缝中,针管中暗紫色的液体转眼就下去了一多半。

    她立即伸手拔掉针管,针管无声碎裂在草丛中,却没有花草因此衰败。

    不像是毒。

    她的心却在这一刻拎得更高。

    师父已经趁这一刻退了开去,面对着铁慈,她空门大开,眼神却很深,像看着铁慈,又像是透过铁慈,看着她背后的浩浩河山。

    花园里光线昏暗,她的背后更是一阵昏黑,像个整个夜的黑,都凝聚在了她身后。

    然后那一片宛如实质的黑,忽然裂开了一个口子,口子里翻滚出无数腾腾的白雾来,白雾里隐约什么东西在移动,伴随着光芒如电,一下就射入她微微放大的眼眸。

    下一瞬那点跃动的红光就到了面前,白雾因那极其恐怖的速度而微微散开,现出那是人的身形,穿的却是一身银色的形制古怪的紧身衣,头上戴着蒙头的面罩,鼻子部位连着管子,眼睛部位是黑色的闪烁着奇异光芒的镜片,里头还有一些红绿符号不断飘过,手中端着一个不大的,黑色和银色相间的,长管状的东西。

    铁慈一看那东西,眼瞳猛地一缩,便要后退。

    但在此时,她胸中忽然轰然一声。

    似怒潮狂卷,惊涛拍岸,巨浪冲破了坚固的堤坝,高矗成墙,再轰然砸下。

    所经之处,逆行经脉,一掠千里。

    非常熟悉的感觉。

    在四年之前,她每次重伤,或者遭遇生死时刻,或者心情急迫,都会体验到的感觉。

    伴随这种感觉,随后便会产生天赋之能,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到了最后,她才晓得,金手指开多了,是要受到反噬的,在容溥的劝告下,她自主锁住了自己的经脉,不再给自己有机会开启。

    重明事变里,她无奈解封,从而导致被桑棠逼迫重伤,自此,天赋之能全失。若不是她后来得医狂救治调养,内力也会大损。

    这四年里,她为自己身体做过很多努力和准备。

    但这一刻,事态发展依旧出乎了她的意料。

    一根针剂,便废掉了她和医狂之前所做的全部努力。

    真气逆行之后,必有一段时间动弹不得。

    她抬头,看着雾气和黑暗中的云不慈,她身后那些穿着古怪银衣的人群还在不断出现,每个人手上都端着那黑色的长管状东西。

    那东西她看一眼都觉得汗毛直竖。

    对面,云不慈道:“还记得三狂五帝怎么失败的吗?”

    最先出来的那银衣人忽然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与此同时,枪口一转,对准了铁慈。

    没有任何言语,任何动作。

    下一瞬,一点星花炸开,四面雾气和黑暗瞬间微微动荡起来,连带整个空间都似乎都在震动,裂出一点黑色的幽深之处,从那幽深里喷出的火花艳红又刚烈,力贯千钧而又转瞬千里。

    铁慈还不能动弹。

    听见那一声不算很响的脆响,看见那一点黑洞中的深红时,她便闭上了眼睛。

    喃喃道:“……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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